那张洛离了老狸猫所处之大屋,不顾夜雾至深,昏蒙蒙见不得前路,束腰拢发,抖擞精神,那小妖仙灯草还欲挽留,却叫张洛以事情紧要,婉言谢绝了。
“天师若执意要去,我便不好相留,耽误天师的要紧事,便不为美,只是那雉舟赌坊不是个好去处,那去处妖雾惨漫,腌臜邪气,一发地浓,我当值时,也要避开那儿三丈开外,总要等天明日出,方才敢到那条街上洒扫整饬……”
那猫修士还欲再言,却听张洛摆手笑到:“仁兄休出此言恐吓与我,兀那妖鬼,最惧浩然正气,我此番去时,定能逢凶化吉也。”
灯草闻言急到:“你这道士,恁的不知好歹!我说这话,并无半点装假,依着我,你便住一晚,等天明时,我伴着你去,也好同那群妖魔言语便是。”
张洛闻言,不以为意道:“吾事甚急,便惧不得了,倒是仁兄你修为在身,亦惧他们不成?”
灯草叹了口气,缓缓道:“我虽为野猫成精,采灵补气,读书明智,撷草炼丹,走得却是修行正路,妖仙之路,却也天赋不够,莫说三五十年,我自拜师至今,凡三百七十余年,方才会些小法术,连那化形之术,若无你提点,我也修不成了。”
那灯草耸了耸肩,无奈到:“你只见我好说话,便以为世间妖精,皆是如此也?殊不知这世上还有恁般食人肉以果腹,捧人血以炼神,寝人皮而弄相,淫人女而补气的邪魔外道乎?兀那雉舟赌坊所踞之妖魔,莫说我一介不入流的妖仙,就是我师父,也万不敢惹,故这鬼市虽归我等管辖,那雉舟赌坊,却另有主人,我等维持鬼市,尚且勉强,你若在雉舟赌坊出事,就是我师父出面保你,也要费上些力气也。”
张洛闻言拱手道:“如是便多谢仁兄提点,贫道方才言语间多有孟浪,还请仁兄宽恕则个,只是我事甚急,去晚了,便怕耽误了事情也,仁兄所言贫道牢记在心,行事之时,定会多加小心。”
灯草无奈摇了摇头道:“罢了,你是个比我伶俐的,处事之时,定有妙策。”
张洛正欲别过灯草,却又叫灯草拦住到:“一旦出事,只管往大螺居里,就是我师父所在之处跑,得了护持,便可保你六分无虞也。”
张洛点头再拜,便辞别灯草,奔鬼市西雉舟赌坊而去。那雉舟赌坊在鬼市极西,自大螺居处行二三里,方才至其处。张洛行时,只觉光明渐暗,昏霭惨雾,一发涌来,性至深时,便见那夜雾更浓,直把前路拢住,与那黑夜黑水,一道里隐成一块儿,向前走去,便好似踏在虚空之中,头上灯亮,只余昏登登一捧,好似几只结在灯杆上的蓝果子,随风呜咽,摇摇欲坠。
“此番却是准备不及,早知道前路如此昏蒙,便从灯草处讨个火把来了。”心念及此,张洛便猛然想起腰间灯笼,便摸出火石引燃蜡烛,星火滴落,绿火如豆,尖叫着自烛上燃起,俄而声销,便见那绿火愈发明亮,直似个一丈方圆的大球罩住张洛,四周桥梁灯柱,一发可见。
只是那绿幽幽的火是在渗人,火光罩在身上不暖和,倒好似叫只绿眼睛盯上相似,寒气打着旋风,“柔”地自张洛尾巴骨吹到后脑勺,吹得张洛汗毛倒竖,不禁打了个冷颤,便把心提到嗓子眼儿,三步一回头,五步一顿挫,直至把胆儿都要吓得灭了,方才不管不顾,大踏步走了起来。
“想我张洛混迹江湖,端的也是个有胆色的人物,区区昏黑,却又能耐我何?我有长剑三尺傍身,冲罡太阳之剑法在胸,魑魅魍魉若是敢来进犯,也要掂量掂量能耐也!”
张洛一面给自己壮胆气,一面掣剑在手,挽了个剑花,方才复行。那张洛提起胆色,复走了一里,隐隐见前路不甚平整,似有凸石掩路,复行几步,便觉脚下踩着个似玉的硬什物,低头一看,只见一张剥皮去肉,骨突突一张骷髅脸亘在脚下,又好似活着般挤眉弄眼,似哀嚎,似大笑,诡异万状,好似比良坂上惨叫的生魂,恰似地狱火里挣扎的恶鬼,把个张洛吓得大叫一声,咚地往后一坐,挣扎起身再往前看去,只见那桥上凸石般的什物,俱是这一张张骷髅脸,汩汩蠕动,却似活物一般。
“妈耶!莫不是把人剥皮去骨,硬嵌在桥上的?若是死了,怎得还在动,若是活的,却能否救一救?”
那张洛壮着胆子凑到进前,却见那一张张骷髅脸好似受了感召一般,齐齐冲着一头儿,忽见一张骷髅脸舒展开来,自脸下伸开八个针般短腿,从额顶上亮出两只墨样亮眼,其余诸面,一发如此,便听窸窸窣窣之声大作,只见那一张张骷髅脸跃下桥,飘在黑水里,齐齐都像一个方向前进,都发出浅蓝色荧光,好似俯骨磷火,映得那黑水愈发得幽深,渊不可测了。
“怪哉,此物莫不是南海里的鬼脸鲎吗?相传此物是深海里从龙之物,龙行时,此物或附在龙鳞之上,或隐于龙须之间,莫不是坠龙之后此物便定居与此,生生不息也?可这鬼市里,也只有此处有此物,或许至此向下,便是遗龙埋骨之处也。”
张洛自神思始,几个转睛的功夫,那一大群鬼脸鲎便顺着黑水,蓝幽幽向夜雾深处飘摇,荧光幽幽,直映得那黑水惨惨放光。张洛驻足桥上,失神地朝那鬼脸鲎遁去之所在望了良久,刚才回过神,趁腰间绿火未灭,加紧脚步,沿着前路前行,不多时便见一雕梁画栋的复道,自头顶三尺,横亘在两座五丈高的望楼之间,似龙似虹,华彩万状,于昏朦之处,也可见其五色,在远观之际,仍能观诸文彩。
“这鬼市虽是个惨黑昏朦的所在,却也端的是个好去处也,好造化,好造化!”
张洛眼前不禁为之一亮,便踮脚翘首,顺着那复道上的文彩,细细地观瞧起来。但见那复道雕栏画栋,文彩鲜明,顶上龙腾,飘逸俊洒,檐间凤舞,文彩斐然,顶下一根直梁,飞云霞光,瓴下廿二支柱,雷霆风雾,仰其雕栏,乃是飞禽走兽,察其玉砌,且是人间祥瑞,巴掌宽的方寸,尚能雕几十只狮虎,米粒大的间隙,也能刻一两只花狸,纵使远观,也能见其巧夺天工,及细看时,便觉出乱花眯眼,至于工巧天成,笔墨遄飞,便更不在话下,张洛越看越入迷,欲细观瞧时,便解下腰间灯笼,掣在手里,高高举在半空。
可自琉璃灯高举时,只见那复道一触上灯里的绿火,便霎时间消匿无形,绿光所及,莫不如是。张洛大惊,忙把那灯笼低了低,便见那华彩纹饰复又现出,便把那灯笼复举得离那复道近些,又复如是。
那道士心下狐疑,便用手去触那复道之底,手指不用力气,便从那复道之底穿过,手上一揽,便自那复道之中,整个穿了过去,张洛大惊,那复道视之有形,触之无物,若是从上面踏过去,便要落在水里了。
“怪哉,莫不是海市蜃楼也?可那海市蜃楼,远观有形,及至近处,便见不得了,这幻象倒是逼真,却不知是自己中了幻术,还是那复道本是幻影?”
张洛对着手里提灯,仔细端详一阵,便把那装着绿火的琉璃灯笼挑在青铜古剑的剑尖上,高举着向四周探望。
那绿火罩在四周一片混沌之中,便好似烙铁入薄冰,利剑破朽木,直把周围漆黑,无声地撕开一道口子,及至观瞧时,周围哪里是什么锦城云乐的去处?但见碗口粗的朽木,似抓似挠地探出黑水,无好砖的破墙,半塌半现地隐在雾里,火亮处,锦缎成泥,灯明时,雕梁灰飞,只见周围哪里有什么美轮美奂,不过是一片城陷池亡的惨象,又见那黑水里,一家人抱作一团,俱成朽骨,再看那墙头上,几伙人横七竖八,也只余半截身子,空袖管,烂裤腿,凄惨惨悲风中飘荡,朽金泥,烂银簪,兀突突枯发里零散。
那鬼脸鲎只是长了个骷髅样半像不像的壳子,可这周围零零散散,俱是真正尸骨。玄州古城陷落之时,有造化的坐在门板木梁上,侥幸能逃得性命,会水的浮在黑水惨雾里,便也得走脱,只剩下老幼弱病废,众人逃难时无人照料,或溺毙在水里,或饿死在高处,加之野兽水鬼横行,便教这余下的死也死得凄惨悲凉,张洛见状,心中亦悲哀莫名,战战栗栗,生怕脚下一滑,落在水里,便要终日与悲魂惨魄作伴了。
“据说狐狸野猫之属最能使术法迷人,唤作‘圆光’的,便如是也……”
张洛思索片刻,暗自点了点头:“想必这鬼市之盛,多半是那群狸子使幻术弄的,兀那妖仙,也是要面子的也。”
张洛正思索间,却见头顶乌灯蓝火,“噗”地灭了,俄而桥上灯尽灭,张洛还以为那灯禁不得风,被吹得灭了,耳边厢却听得一阵脚步声响,势大力沉,急匆匆正朝本处赶来。张洛大惊,便赶忙把灯笼挂在腰侧,使起走沙无状,踏雪无痕的轻功,飞也似朝前路奔去。
那道长行不多时,便见一偌大灰船亘在前方,自龙骨至桅杆顶,足有十丈有余,船旗烈烈,遮天蔽日,船灯灿灿,火光通明,喧闹声夹杂放肆,二里外便可听闻,更兼一股极重的邪秽气息暗涌,和着漫漫浓雾,奓得人汗毛倒竖。张洛远见其状,心中便生畏怖退缩之意,踌躇半晌,犹不敢上前。
“哎,这厢果真是当事则迷也,依那灯草所言,此地便是‘雉舟赌坊’也,凶险之相,果真是不装假的,此番未入虎穴,打起退堂鼓来,尚未得晚,想当初我来此处时并非大志所驱,乃敢犯险,说到底,便也只是为了遂了那岳母的心意而已,而今之势,若是造化低些,休说要不回簪子,就连性命也要搭在此处也……”
心念及此,张洛也不禁暗叹道:“苦哉!前番与那妖仙说得太满,没个台阶可下,英名在先,却不是要落下笑柄也?……”
那天师摇了摇牙,长叹一声道:“罢!罢!罢!丢了脸皮总比没了性命要强,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,那岳母若要刁难我,我便把那信掣出来,不怕她不把媳妇许我……”
“哎……想我当初下山,原是为了给师父寻个养老的去处,怎料得今日之事?”张洛转了个神,心下复思忖道:“不过想来老爷子并非我向日所料之村野神棍,驱使式神,算前料后,也算是有两下遮奢的神通了,如此说来,自然是用不着我这破烂道士寻养老去处的,我此番之行,亦步亦趋,好似着了道一般,想来也在师父料算之内,……”
那天师每逢大事在前,便更多决断思量,此番似回过味儿来,便复又暗道:“莫不是师父见我混迹市井,道心日衰,俗心日盛,便以今遭下山之行,入道之遇,就势点化我也?若是如此,我此番来鬼市,便也在师父料算之内……”
“啧……”张洛想起袁老道平日里泼皮破落,其究竟神通有无,心下便又要踌躇:“我若是盲目进了,恐其内真有一番挫磨,挨得过还成,若是挨不过,却不是吹了稀的了?待我使个大钱儿卜上一卜,若是阳面在上,便去得,阴面在上,便打道回府便是。”
张洛自觉荒谬,心中却惶乱无策,想来世间人,伶俐则多策少决,莽撞则易生祸端,总是偏执一端者多,少有足智多谋,更兼雷厉风行之人。那道长索性不再多想,便自怀里掏出枚孔方大钱儿,掂了两掂,便搁指置钱儿,拇指一用力,“噌”地一声,便把那半新不旧的铜钱掣到半空,“铃铃”翻响。
那少年盯着钱儿,瞅着时候,双手一夹,便把那铜钱合在双掌之间,刚欲打开审视,便听不远处脚步声复又传来,远望之,便见一庞然大物,身宽足有大半个桥宽,头上双角,浓雾里影绰绰可见,张洛大惊,暗道来者不善,便不等开掌视钱,复运起轻功,径直往远处那偌大灰船边狂奔。
“想来行走江湖,应是技多不压身也,想当初与我这道士师父在江南‘云游’之时机缘巧合,偶然间得了个诨号‘没脚燕子’的轻功师父传授,虽不当大用,逃难潜踪,却也当得了使唤也。 ”
那道士飞跑一阵,便把那催命似的脚步声甩在后头,眼见那山般大的灰船舶在路尽头,又见两个门板大的字刻在船上,正是“雉舟”二字。行至路尽之处,又见处牌楼门脸,与那大舟相比,却是小的,上书“雉舟赌坊”,并一副对联贴在两侧,云:
情至相宜处权衡应运可止
身到要伤时彷徨莫怪行失
并一横批:休言不预
张洛对着对联看了几看,便不禁笑道:“这对子写得却也是劝人的好话儿,只是不应在此处,倒该写在书里,拓在木石之上,权做个恒言罢了,见事则迷,至于无救者,岂是一副对子可拉回的?不过作个‘有言在先’,或可挽一两个迷得浅的吧……”
那道士观完对子,复又对着那一丈高的牌楼端详一阵,那雉舟相比牌楼,却好似猫儿和大象相比,人在其前,怎状渺小,哪叫微末,自更不比说。
“只是这灰船甚大,那城门较此一比,简直就像个耗子洞一般,那么此船当初却是自何处驶来也?想必是营造古城之初,便有了这船也?亦或是特意造在城里,便作个招揽顾客的噱头罢,此番却也邪诡,妖气诡漫之处,须是小心行事才行。”
思多则心疑,张洛便想起手里攥着的大钱儿,可此番已是到了切近,后面又有不知甚么妖魔往此处赶来,就是想退,也是不成了。念及此,那少年便不犹疑,整束衣裳,便自牌楼当中,径自往那赌坊里进。
那牌楼不高不矮,却并无光亮,一片漆黑,更甚其外,唯余前方尺寸之光,隐隐瞧得昏蒙,张洛复行几步,只见一一丈高下,混铁浇筑的大门拦住去路,那门上有一小窗,蒙蒙光亮,正是自那小窗中透出。
张洛谨慎心神,壮起胆色,轻轻拍了拍那铁门,便听一人没好气道:“恁个夜猫子甚不通情,三更半夜的,便是门房子,也要睡觉的也!”
那少年耳闻人言,便略放下心神,喏喏赔笑道:“是哩是哩,大哥莫怪,行个方便与我进去吧。”
里面人闻言问道:“赌局子丑二时是不开的,你子时四刻来此,却是要做甚的?”
“獾公子差我来赎赌当。”张洛忙扯谎道。
里面人闻言,半晌不答,却听金铁交鸣之声,又闻里面人道:“你往后撤撤,我们这是推门儿。”
但听那铁门哳哳作响,缓缓张开,便见一一丈高下的大水牛,双角粗似胳膊,两眼好像铜铃,却穿着粗布粗杉,一副小厮打扮,却也破费衣料,手同人手,脚是牛蹄,人立而起,奋虬筋,使蛮力,这才将那铁门缓缓推开个容人进的缝,直把那天师惊得目瞪口呆,却见那大水牛张口人言,正是那头先在门内回答之“人”:
“快些进了,夜里风冷。”
“怪哉,大哥身量恁般狼夯,声却蛮和善的。”张洛堆笑,却见那牛妖不苟言笑道:“快些进了,休与我腻歪。”
张洛忙点头,便自那将容人过的缝隙,强强钻了进去。又见那牛妖拽住门内碗口粗的大铁环,咬牙切齿,便把周身骨节,也一发用力作响,废了甚大力气,方才将那两三尺厚的铁门拽合上。
“径去办事,莫要在我处碍事。”那牛妖把砚台大的牛鼻子一哼,“噗”地喷出两股水气,便赶小童似的把张洛驱走。
张洛入了门,借着灯光,复又沿着行廊走了几步,于豁然开朗处,便见一十分阔大繁华去处。那雉舟赌坊在大灰船中,好似建在鱼腹中一般,上下三层楼,前后百丈长,左右宽阔,亦有数十丈,其中繁华景致,更甚鬼市。那赌坊三层俱是环套回廊,其间许多屋室,莫可逐一而数,那门廊处入进,便有一片植树栽石的假山,挖池灌水,亦作个小湖,繁华雅致,亦在相容之间。
张洛见了那好去处,心下不禁一喜,心神不觉松弛道:“想这妖邪纵横的去处,竟修得此样好景色,想来繁华盛景,到哪里都是当受用的,待我赎了簪子,便在此处流连一阵,却有何妨?”
心念及此,那天师便一面走,一面赏景,四处看瞧时,竟无意间撞在一人身上,张洛方才回过神,忙低头鞠躬道歉起来。
“看……看……看路……”
张洛抬头,便惊得连忙后退,只见一八尺高的老虎身着锦衣,口中吃吃道:“让,让,让……”
张洛闻言,不待那老虎把话说全,便让在一边,待那老虎走远,方才长嘘口气。
“想来这老虎刚学会人话不久,横骨插心,故口吃也,这样说来,那守门的水牛,却也是小有道行的了。”
“这雉舟赌坊甚大,却是要在何处去寻簪子也?”张洛想起那欠条上写了个叫“玄八”的名字,那簪子并一众金银,八成是置给那个叫玄八的了。如此,张洛便暂稳心神,一面寻那开赌局的去处,一面打听玄八所在。
那道长打定主意,便在赌坊里一面走,一面伺机盘问。那赌坊里的妖精多是人衣兽头,偶尔见几个成人形的,或一脸凶蛮,或满面妖媚,凶蛮的暴戾,老远便能闻见其身上的血味儿,妖媚的风骚,无论男女,见张洛来至切近,都要满面含春地攀扯住,非要与张洛寻个去处欢好。
“松手!松手!此事乃两厢情愿,万万强不得哩!”
“怎么?我不貌美?”
“非也非也,我可没龙阳之好,你莫打我腚眼儿的主意!”
那少年几挣几扎,乃至运起轻功逃窜,才勉强自个妖媚的男妖身边脱走,待再盘问时,不是遇见横骨插心,半句话也说不利索的,就是遇见连话都不会说,只会呜嗷叽喳鸣叫的,强蛮的不敢相近,孱弱的一见张洛道士打扮,便吓得跑了,故张洛在雉舟里转了几圈,却也是白折腾而已。
张洛正懊恼间,便在一层处见一二层门面,昏暗灯笼,华丽牌匾,一旁牌杆下所挂,乃是“押宝”两个大字,另有一行小子在旁,曰:
押宝处,掌柜玄八
张洛大喜,便抖擞精神,便入那押宝局里去寻玄八,那押宝局里灯火通明,原来是个通宵经营的所在,只是客流稀少,只有十来个兽头妖精在一楼押宝处吆五喝六,并两三个侍候的狐妖小厮倚着二楼栏杆,拄着脸,懒慵慵朝楼下望去。
张洛不敢触怒那群聚赌的妖怪,便绕上二楼,寻个狐狸小厮,略施一礼问道:“敢问阿兄,此处掌柜,唤作玄八的,可在何处可寻?”
那小厮耷拉着眉眼,兀自打了个哈欠,头也不抬,指了指楼下一处不亮光的暗室,张洛一面拜谢,一面复奔楼下去寻玄八。
还那道士还未下楼,便听楼下一阵喧哗,及至细看时,便见聚赌的众妖不知怎得起了争执,又见一方面大口的虎妖搡开众人,没好气地向赌坊外走去。
“愿……愿赌服输!该……该……该我们的赌……赌筹,岂有赖账的道……道理!”
那虎妖耳听众人磕磕巴巴地叫喊,却仍不以为意,众妖上前欲拦,却叫那虎妖略展老木粗的胳膊,虎掌一拍“呼”地把众妖扇出去老远。
那虎妖见众人倒地,自以为得意,舒虎筋迈开大步,正欲出门,却听见裂风之声,尖咆锐啸。那虎妖回头,只见那暗室门开,四周灯火,半数熄灭。那虎妖心下狐疑,正欲扭头复行时,却见四周之妖,一并向自己看来,都一发长大了嘴,神色惊恐。
那虎妖还以为众妖怕了它的威风,暗自得意之时,脑袋缺不听使唤,径自扭到侧面。只见一黑豹子黑锦袍,长打扮,一面抓着那虎妖的脑袋,一面挫得一口钢牙嚓愣愣山响。那虎妖心下大惊,忙欲相搏,却只觉手脚身子一发不听使唤。
那黑豹子见虎妖一副慌张神色,便吊起嘴角,鬼森森一笑,复用沙煲般大的爪子轻轻一推那虎妖的身子,只见那虎妖的身子竟离了脑袋,缓缓向后倒去,“咣咚”一声,便见腔中鲜血,泼花撇锦般喷了一地。
“账房师爷,把虎老板欠的账,连本带息,今番一并结了吧。”
那黑豹子分开众人,缓缓将老虎脑袋放在赌桌上,复气定神闲地推了推鼻梁上戴得那一副金丝绕边框,黑玉打镜片的墨色眼镜。那虎妖身首分家,脑袋却还未死,此时却哪里还有半点嚣张神色?只是盯着那黑豹子,嘴里一个劲儿地告饶而已。
“玄大掌柜,您念在我欠的债少,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养活,此番便饶了我吧……”
那黑豹子正是玄八,见那虎妖讨饶,嘴里却嗤笑道:“既有家室,白甚的要做此本钱外的赌?伤身败家,把供养妻子的本钱,一发压在此没输赢的地界来?可见你心里,原是没有家室,只在生死须臾之间,方才攀出讨饶,像你这类赌虫,有无家室,尚在虚实之间,休拿话哄将与我!”
那掌柜一面说,一面训斥众小厮道:“我晓得你们几个货色也是爱赌的,赌则赌矣,莫欠赌债,若是让我知道你们在外头欠了债,倒让债主到我这场子里闹事,形同此番!”
那黑豹子一声豹喊,便把一众人惊得疲意全无,直定定立在当场,周身寒毛,一并立起。正说话间,便见那赌场的师爷捧着账本笔纸,装在大方盘子里,自柜后缓缓走出。张洛一见那师爷,便不禁惊道:“我的天,真是个九头师爷!”
那师爷身着青袍,蛇颈鸟头,密匝匝排在腔子上,足有九个。那掌柜取来捧盘里四寸厚的账本,便连看也不看,随手一翻,便到了写满那虎妖名字的一页,用爪一指,便见那页账纸竟自立了起来,口吐人言道:“有虎妖上诲人下痴者,共欠本坊赌筹贰万壹仟柒佰陆拾伍枚,折黄金陆佰柒拾壹万两,或白银倍十于金,或净土金叁仟锭,或赤璃交子伍拾枚,绿琦交子壹仟枚,白玉交子贰万枚,资短事急,故凭跳条赊欠。”
那书页一面说,九头师爷便在一旁使算盘核账,半晌书页语毕,便见那师爷平了算盘,默默点了点头。
“如此,虎老板要如何平账也?”那掌柜一面接过狐小厮奉的一碗热茶,一面慢悠悠问道。
“禀掌柜,我此身实在没资偿债,万请掌柜容我三日,我便还把一应赌债,尽数相偿。”
那掌柜闻言不语,只是揭开玉瓷茶碗,使杯盖“哒,哒”磕了两下茶杯,翻了翻茶水,略略呷了一口,便见那黑豹子神色一变,唤来一狐狸小厮问道:“今日是哪个当值煮茶的?”
那狐小厮颤栗身子,轻声应道:“是……是奴婢……”
那黑豹子金瞳一竖,未及众人反应,便见那狐小厮从头至底裂成两半,分成两扇,血淋淋倒在地上,那一众狐小厮面色惊惧,眼里含怒,却都一发不敢出声。
“我前日里说过,煮茶时要放人心,人肺,并两根手指头,谁叫你放的人大肠也?把个美味佳肴煮得一股便溺味,当我是吃屎喝尿的猪吗?”
那妖魔厉声咆哮,便把个茶碗“当”地掼成粉末,茶汤血红,咕嘟嘟淌了一地,更兼几根手指,平地上骨碌碌乱滚,复又怒斥那虎妖道:“你个猫不教狗不肏的野种‘虎人痴’,便道我也是痴傻好唬的?我今番只要你以死平债,若不够数,便卖你妻女,奴你儿孙还债!”
那妖魔抡起拳头,不待那虎妖再争辩,便把颗老虎脑袋捶得眼迸牙飞,直跟露了馅的肉饼相似,又吩咐众小厮抬来一方铜鼎,一副大沙漏一杆大秤,并几个写着斤数的铁铸小鬼儿秤砣,齐齐摆在当中,便把那虎尸虎首,一并扔进鼎里。
那铜鼎似乎无火便热,更不知里头装了甚么水,那虎尸首泡在鼎中,不一会便化没了,只见无数杯口宽径的剔透珠子,色分赤红,碧绿,洁白,骨嘟嘟自那鼎里外涌,又好似活物一般满地乱蹦,周围小厮见状,便扯开金线大网,将那些珠子尽数网住,半晌便收了满当当十大网。又见那群小厮收起网来,哗啦啦地把那珠子倾在大沙漏里,那沙漏分三个漏口,下接三个大斗,珠分三色,俄而便把三个大斗装满。
“上秤。”
那黑豹子一声令下,便见众小厮搬斗抬鬼,撑秤杆,托秤盘,又把那三个大斗,挨个过了遍秤,那九头师爷便在一旁添墨轻书,一面写,一面九个脑袋一齐叫道:
“赤璃交子,二十五枚……”
未等那师爷说完,便见其九个头里,八个颈子都滴出血,咕噜噜滚在地上,又见那掌柜伸出沾血的爪子,一面就着九头师爷的袍子揩了揩手,一面皱眉龇牙道:
“我都说过多少次?唱账用一个脑袋就成,别在这闹心。”
“抱歉抱歉,年纪大了,三更半夜的,睡迷糊了。”
那师爷剩下的一个脑袋看不出喜怒,只是垂眉应着,但见那滴血的颈子半晌止住血,便见八个腔子里复又长出八个脑袋,血淋淋得骇人。那师爷趁脑袋长出来的功夫,又兀自用九个脑袋一齐唱道:
“碧绿交子,七百枚!”
那师爷还未待掌柜再动手,兀自缓缓道:“你若再砍我的脑袋,我便不与你做事了,你可着玄州,不,塞北,但能找见一个比我强的师爷,你便现在就宰了我吧。”
此言一出,便见那黑毛豹子敛手抱肩,恨恨道:“若非你是涂山大人请来的师爷,我便早就宰了你……”
“洁白交子,四千枚!”
那师爷还未等玄八发完牢骚,便喊完一声,也不待看那豹子脸色,一面吩咐小厮入账,一面径自回柜里坐下。那黑豹子吃了哑巴亏,当即对着一众赌客暴跳如雷道:
“我把你们这群扁毛肮脏的畜牲!若是再敢拖账,我便把你们一个个宰了扔进练功鼎里!”
那掌柜怒毕,便见宝桌上的赌徒一个个敛声屏息,一个个都不敢往那黑豹处张望,却见那一众赌客,有的臊眉搭眼,有的抱头发抖,有的吓得便溺一地,还有的虽不言语,怒目圆睁,一口獠牙,咯吱吱鸣响,却只是无奈捶桌,泄恨似的把赌筹往宝桌上狠狠掼去。
“把这两半了的也扔那鼎里炼了。”那妖魔踹了踹倒地两半的狐狸尸首,复又大声斥道:“我把你们这群畜牲肏的狗杂种!哪个把灯点了这么多?不知道本掌柜的墨镜是防个甚的了?”
张洛在赌坊二楼见那玄八耀武扬威,一心下悚惧,便同身边的狐小厮问道:“哥儿,你这掌柜的甚么来历,怎把个赌客伙计,说杀便杀了?”
那小厮闻言,忙把张洛按低身形,又把一副长嘴贴在张洛耳边,悄声轻语道:“你这孟浪人,岂不知猫耳朵,狗鼻子,最是灵光的?你在此嚼我那掌柜的舌根子,当心他捉你煮茶下酒呀……”
张洛闻言,轻声喏喏道:“既如此,我便不问了,只是哥儿,我待问你桩事情可否?”
那小厮点头道:“只要别嚼那大猫儿的舌根子,我便答与你。”
张洛见状便问道:“哥儿,听楼下那位的意思,你这赌坊的东家可是另有其人的?”
那小厮点头道:“是哩,我们这儿的东家是个顶厉害的大狐仙,唤作‘涂山明’的便是。”
“哦……”张洛想起八部寺之事,遍复又问道:“涂山明,那有个叫涂山玉的,不知你认识吗?”
那小厮听完,眼睛一亮道:“当今天下狐属共主,怎会不识?就是我们东家,也得叫那大人一声‘奶奶’也!”
那道士点头道:“如此,对了,你这赌坊下账所用,金,银,我便是晓得的,只是那净土金,赤璃,碧绿,洁白三交子,又是何名堂也?”
那小厮闻言道:“相传珞珈山上有神鸟,名为‘天鹅’,那天鹅身长三丈,高有六丈,人首鸟身,以人为食,那鸟原是没翅膀的,每吃以人,便把吃剩人骸卸下装在躯干两侧,直至人臂如林,人手似叶,丫丫叉叉地安在两边,便作个飞行的翅膀,翱翔天际之时,便可闻生魂尖叫,百里不绝,这净土金便是珈珞山上‘天鹅’口水,滴在千足金上所至,那天鹅的口水可溶千足金杂质,便能作无杂质之金,唤作‘净土金’者,便是如此。”
那小厮顿了顿,复言道:“至于三色交子,乃是修道的修士,成精的妖魔,采阴补阳,修为炼化,一发存在体内之‘神’,具象成形,化为精元,便作‘交子’,凡交子者,乃二十进一也,二十洁白可当一碧玉,二十碧玉可当一赤璃,二十赤璃可当一朱紫,二十朱紫可当一精金,其中洁白交子,犀牛望月一生,方能在其角内结出十枚交子,像我自五十年前修炼至今,亦不过身怀三枚碧绿交子的神通,你莫看那虎妖让我们掌柜一掌便掼成肉饼,其修行之深,少说也要五六百年也,否则,你当我们掌柜哪来的胆子,敢赊大账与他?”
张洛闻言,忙问与那小厮道:“如此说来,你们掌柜的向来是有多大神通,赊多大账,若是偿还不了,便杀身炼体,自那尸首里,榨出神通来也?”
那狐小厮点头道:“正是,只不过此法是个逼绝路之法,坏了生生不息之道,就算在雉舟赌坊里,也要被东家明里禁止,那大猫儿仗着武力,恐吓我等不让告发,唉……想来世间猫狗,尚且不对付,我等狐狸落在那大猫儿的管辖里,便是遭罪也……”
“这豹妖面对虎豹之属尚且不留仁义,哥儿在此营生,恐怕也是万般难也。”张洛不禁感叹,便打开身上包裹,把那匣子里的赌筹金银,翻出一堆儿塞与小厮,又把那獾公子向日打的欠条递与小厮,一面央告道:
“好哥儿,此番赠些人事与你,望你帮我估一估此些宝物,能否赎下我的当也?”
那小厮接过欠条端详一阵,便把那匣子看也不看,端详张洛一阵,径自言道:“你这破落道人,赊得好大账也,莫说你这一匣子,便是堆了半大堂的赌筹,也还不了你的账也。”
那少年闻言大惊道:“哥儿莫与我说笑也。”
那小厮斜倚栏杆,漫不经心道:“若是不信,你便那这一匣子东西去抵账吧,可有言在先,那大猫儿吃人上瘾,你若作了虎豹屎,莫怪我未曾提醒。”
那小厮说完,打了个哈欠,复把胳膊支在二楼栏杆处,眯眼打起盹儿来,便把个张洛兀自留在二楼,踌躇迷茫起来。
“想来我以人身在此,本就是羊入虎口,那妖魔吃人成性,若是真赎了当,也该叫那妖魔连人带物黑了,不过那骨簪子能置出如此多赌筹珠宝,想来定是非凡之物,既是如此,便是一定要取那骨簪了。”
那天师心下一面打定主意,一面暗想道:“那妖魔筋壮骨强,更兼绝影失形的一身鬼魅身法,一对拆虎剖狐的兽爪,明与其争,定是万不行的……”
那天师想得出神,便盯着那堂中玄八掌柜出神。只见那妖魔扶了扶鼻梁上墨色眼镜,见那小厮抬斗入库,燃得灯亮,便要下意识遮住眼,没好气道:“快些入库便是,还要费个甚么劲儿点灯!”
张洛见状,心下一动,登时有了主意,便轻轻摇醒身边小厮道:“哥儿,哥儿,不知你处有无白磷也?”
那小厮抖了抖身子,慌忙站定,见是张洛,便长舒口气道:“有是有,但逢初一十五,我等便卷些白磷,并捻子细杆,点燃了消遣玩耍,不过你要那什物作甚?”
那天师喜孜孜答道:“无他,但求您帮我弄一竹筒白磷来,并根捻子与我便是。”
那小厮闻言,满腹狐疑,张洛见状,便把那匣子里所装金银珠宝,捡上乘的与那小厮,那小厮遂眉开眼笑,喏喏而退,半晌便拿了一竹筒白磷,并根捻子,一道递与张洛,那张洛接过竹筒捻子,便把那匣子里的宝贝,尽数倒在包袱皮儿里裹好,又对着那匣子竹筒捻子一应什物鼓捣一阵,半晌便复同那小厮道:“待会儿莫要作识得我,万望哥儿成全。”
那小厮心下只觉莫名其妙,却也点了点头,那道士别了小厮,便绕到无人见之处,便把三魂隐去一魂,拔簪子,摘头冠,把张干净面皮贴在地上,蹭得满脸花渍,又在掌上吐了口水,亮晶晶抹了头脸,大张嘴,神情涣散,痴呆笨傻之态,好似换了个人一般,连那小厮也认不出,只道是个走火入魔的修士,来赌坊找事罢了。
但见那道士一瘸一拐,一步拆作三步,晃悠悠朝楼下走去,及至到了那妖魔跟前时,便假作个跌相,半扑在那豹精腿边,一面扯住那妖魔的裤子,一面不住地“爹,爹”地叫。
那玄八正专注把炼化虎妖所得交子入账,哪里注意到旁人,及至回过神来时,便见一蓬头垢面,满面口水的傻子,一面抱着自己叫爹,一面止不住把口水蹭到自己衣摆上,那妖魔大惊,本欲把那傻子一脚踢死,却见四周小厮赌客,并那柜里的师爷,一道向自己这边看,那妖魔虽暴戾乖张却死要面子,平白里打杀个傻子恐人笑话,便一把扯过衣摆,一面呵斥道:
“咄!谁是你爹!”
那张洛见妖魔上了套,便咦咦啊啊,含混不清,一面讲着话儿,一面喷口水,十分狼狈邋遢道:“我……我师父说了……谁找我要钱……我就是谁爹……”
“妈的臭傻子,敢来消遣你老子!”那妖魔正欲抡拳打,却见张洛抱头哭道:“啊……儿子打老子……”
张洛此话一出,堂内众人,一齐憋笑,连那柜上的九头师爷也强捂住九只鸟头,不敢高声。那妖魔吃了亏,便见那张黑毛脸上青一阵紫一阵,把个不可一世的妖魔臊得眼角都立起来。心慌则乱,那妖魔嫌弃张洛喷涎吐痰,十分腌臜,恐污了身子,便不敢上前,便忙扯袖掩面道:
“赶紧来个人把个傻子轰走,莫在此恶心人!”
那妖魔平日里无端打杀小厮,便叫一众小厮早对他心怀怨气,此番便只是在一旁看个热闹,连那九头师爷也自柜后上前,一面调笑,一面揶揄道:“掌柜的修为甚深,尚且惧之,我等修为不及,便更不敢上前了。”
那掌柜见师爷上前,便赶忙后退,把个师爷让上前。只见那九头师爷一面哈腰,一面道:“这么说,你师父欠着赌坊钱,委你来还账了?”
张洛闻言,腾地起身,一把将那九头师爷推开,一面道:“起开,我儿子找我要钱,该你什么鸟事。”
那假疯子言罢,复上前两步,一面攀住那妖魔,一面嘿嘿笑道:“儿子……便来管你老子要钱便是……我……我师父说了……要是还不上,就把我压这儿抵债了……”
那妖魔心下甚急,只觉平白让个傻子缠上甚跌面子。那妖魔本是受人排挤的,在此频繁打杀小厮赌客,便是立威之意。那掌柜环顾四周,见周围众人无论赌客小厮,一发向这边望来,面上一齐憋笑,便觉脸上臊哄哄地发热,恼羞成怒,便大喊道:
“咄!说两句得了!我可不杀傻子!”
“那可不……哪有儿子杀老子的道理……”
张洛此言一出,便见一蠢笨高大,青皮尖角的牛妖“噗”地哂了一声,那豹子见状,紧竖双瞳,恶狠狠地盯去,便见那牛妖再不敢吱声,宝局上下,一发沉默了。
“哈哈哈哈……”
那九头师爷九个脑袋九个思绪,只见一个头憋不住,“嘎”地笑了起来,余下众人便再别不住,登时哄堂大笑起来,直臊得那豹子满面通红,怒从心头起,恶向胆边生,攥紧双拳,杀心骤起,却见那师爷拦道:
“此人虽是个傻子,却是个来还赌债的,若是现在打杀了他,便是一笔烂账,东家怪罪下来,便不好相与了,掌柜且先息怒,待他还了债,再作理会不迟。”
“就你笑得最欢……”那掌柜的心下盛怒,狠狠地盯着师爷,奈何那九头鸟是东家亲派,莫说杀了,便是伤了和气,回头说与东家,便是难做的了。但见那黑豹子挫得钢牙脆响,暗戳戳攥了几次拳头,便复点头道:“师爷所言极是,待我问清债主,清了账,再与他理会……”
那掌柜掩面俯身,与那假疯子面对着面,便强压恼火,缓缓问道:“你替谁还债来也?”
那道士嘿嘿一笑道:“给……给……给……一个老猹……还……还……”
“娘的,我道是哪个,个不入流的画皮妖精,不过一烂赌鬼臭无赖,也敢派傻子来消遣我,必是活得不耐烦了也!”
那玄八气得直瞪眼,却又听那假疯子言道:“好……好几个紫珠子……金珠子……都是娇娘给的……我……我吃了一个……还,还有好几个……”
“哦?”
那掌柜闻言,心中竟是一亮,若这傻子所言非虚,便是那臭獾傍上了个女修士,得了好些精金,朱紫交子,故能还的了债的。
“兀那妖怪,修行几百上千年,也不过结几十个赤璃交子在身,我在山里吃男人,奸女人,抢道士,欺儒生,哄释家,放荡六百年,也才身怀八十一枚赤璃交子的神通,尚不及无厄修士一朝伏魔炼化,故这傻子所言,多半是真的……”
“可那无厄境界之修士,自会与同门和合双修,又怎会看得上那臭獾?或是那臭獾得了机缘,拜了玉门师尊做弟子?可那玉门师尊收徒首重品德,又怎会容那下三滥的妖精入门?……”
那掌柜心下思忖,只觉此事似是而非,有影无形,欲是思索,愈觉奇怪,可观这傻子,三魂缺一魂,定是个天傻,莫说扯谎,便是连话也说不利索,怎会骗人?
“不过话又说回来,那臭獾得了大机缘,却仍肯差人还债,想来定是有结交之意,派个傻子过来,想必就是以此试我,如此,我便要谨言,至少要哄这傻子把身上朱紫精金交子,一发与了我,我便瞅个时机匿下两三个,也能大增修为,有所裨益也。”
那黑豹子如是想,驱散众人,便不顾肮脏,把那假疯子拽到一边无人之处,又似变脸般换了个神色,吊起嘴角,和颜悦色道:“这位仁兄,你说獾公子差你带来的珠子,可否与我展眼观瞧?”
那道士心下暗笑,却歪个嘴角,圆睁双眼道:“先……先给我……白……白筷子,我便给,给你……珠……珠子……”
“咄!财不入账,货不两清,你先把珠子与我,我便把簪子与你。”
那黑豹子外示清廉,却是轻声低语,只为骗来珠子,就连质押的什物也不还,直把那假疯子送到后厨洗剥干净,径自来个卷包会。那掌柜心下甚邪,却见那假疯子竟“嗷”地一声大叫,便扑倒在地,四处乱滚乱爬,一面满地乱窜,一面大声哭叫道:
“啊……!我儿子要坑我!……我儿子要坑我!……儿子坑老子……我不活了!……”
那假疯子如此一闹,便见四周众人,停下行当,一并朝那边看来。那妖魔见事几乎败露,又见众人不论赌客小厮,一同嘲笑起来。那假疯子一面哭,一面四处攀扯,堂里众人,皆笑而躲之。
那妖魔心下大乱,便忙一面吩咐小厮给众赌客上茶点,一面遮掩道:“傻子耍疯!傻子耍疯!待我把他带下堂去便是。”
那假疯子闻言,当即哭闹道:“我师父说了!不见东西!不给钱!”
那妖魔闻言,当即哄道:“这便拿东西,这便拿东西,你把欠条与我,我便把质押什物与你便是。”
那假疯子闻言,便装假道:“儿子给爹钱……啥是欠条也?”
那妖魔忙道:“你师父给没给你写着字的条子?便把那个给我就是。”
那假疯子闻言便自怀里抽出欠条,胡乱丢将开道:“拿去,揩腚都剌眼子。”
那妖魔闻言,忙使脚踢正那欠条,端详字据无误,便一面吩咐小厮取置物过来,一面同假疯子道:“我取那簪子给你,你便把账清了吧。”
那假疯子闻言笑道:“不行……这……这里人太多了……抢,抢,抢……”
那妖魔闻言大喜,正愁没机会私吞交子,这疯子便送个由头与我,看我把他拐到暗处,抢了簪子,匿了珠子,连他也一同夹生吃了便是。
那妖魔思索间,只见小厮捧过托盘,其上摆着一锭璀璨金镯,一锭皎洁白锡,当间便是支八寸长的骨簪子,但见那簪子质地青绿,只余头前三寸微微发蓝,仅是远观,便觉凉意幽幽,透肌彻骨,铺面而来。那妖魔拿起盘中金锡骨簪,示与张洛道:
“净土金镯一环,迦南锡一锭,并骨簪一枚,还请查验。”
那假疯子心下大喜,却仍强压心思道:“你……你匿了我的东西也……我……我师父……压……压了可多东西了……”
那妖魔闻言,面露难色道:“那欠条上所写即是此三件什物,你若不信,便自查那字条来。”
那妖魔此言一出便觉后悔,兀那疯子话都说不利索,怎得看得懂字?然那黑豹子此刻利欲熏心,见事而迷,便失了谨慎,同那假疯子道:“你若不信,我还你一件什物,你便把那朱紫,精金交子还来一枚便是。”
那妖魔一面说,一面取那簪子递与张洛。那日里画皮妖质押赌物,本就是几欲走投无路之时,也不觉那骨簪子是个好物件儿,权只作个添头,称那金镯锡锭之贵,那黑豹子于初入账时,亦不觉区区骨簪有甚珍贵,便把那骨簪也当个添头与了张洛,那张洛接过骨簪便作势要咬,那妖魔见来人果真是个疯子,恐他坏了物件儿后赖账,便忙阻道:
“货经汝手,我便不包赔了,此是仁兄尊师所爱之物,仁兄可小心收下便是。”
张洛闻言便把那骨簪子攥在手里,一会儿作个痒搔子,一会儿当个剔牙的,蹉跎半晌,把那妖魔也熬得烦了,便同那假疯子道:
“仁兄既见什物,便可否把账清了?”
那张洛闻言,便作个万般不愿之状,一面往出走,一面道:“我……我来……怕挨抢……就……就把东西……放外头了……儿子……你派个人跟我……出……出去一趟……”
那妖魔闻言忙道:“无须旁人,无须旁人!但请仁兄引路便是。”
那假疯子连头也不回,径自奔门外去,那妖魔咬了咬牙,也跟了上去,那九头师爷在一旁看得分明,见二人走远,便复一面记账,一面悠悠道:“可疑之利,不可收也……”
一旁小厮闻言忙道:“既是如此,可快差人去拦掌柜的。”
那九头师爷闻言忙摆手道:“罢了,罢了……”
那师爷一面控了控算盘,复道:“这样就好,这样就好,想你我多受欺压,今番换个人来,或可自在些吧……你只去把这金银复入了库便是,至于那簪子,观之不凡,得之不详,非是我等可收之物也……”
那妖魔尾随张洛出了宝局,兜兜转转,又叫那守门的牛妖开了门,出离了雉舟赌坊,张洛一瘸一拐走在头前,走一步,拐三下,飞快似蜗牛狂奔,疾走如乌龟奋力,那黑豹子本就生性快急,此刻亦利欲熏心,哪里还等得了?便三两步上前,赶忙揪住张洛道:
“你快些把那交子与我!否则我便要你化为齑粉!”
张洛闻言道:“你再往头前走……走两步,我……我把那好东西……藏在最黑的地方了……”
那黑豹子闻言便甩开大步,直至走到黑得要摘墨镜视物之处,方才停下,但见四周茫茫,一片漆黑,雾霭相绕,不辨东西,那妖魔站定当场,半晌却见不得那假疯子的影儿,遂没好气道:
“你莫逃也!想我玄八也是有些神通,任你逃窜,终是走不得脱,我奉劝你快些把东西拿出来,否则我便要把你剁成馒头馅儿也!”
那妖魔喊罢,便听那雾那头缓缓道:“我……我知道……你……你闭上眼睛……我到你进前……就,就把东西取与你……”
那妖魔闻言假意道:“我闭上眼了,你来吧!”
那假疯子闻言道:“我看前面那俩碧绿的珠子……指定不是灯笼……”
那妖魔一对夜眼放光,黑暗中看得分明,也格外惹眼,三叩九拜至此,反正那疯子肉体凡胎,怎得都走脱不得,便放松警惕,闭上双眼,但听那步子一步三拐,却愈发轻盈利索,更不像腿脚打圈儿的疯子所走之步。那妖魔心下狐疑,却也听话,两只爪子捂着眼,更不待言语,但听那疯子离得愈发相近,直至约二尺左右,方才停下。又听见“呲拉”一声,又闻一股火油硝烟之味,扎晃晃弥散开来。
正在那妖魔按捺不住之际,便听那疯子叫到:“行……行了……睁……睁眼吧……”
那妖魔睁开眼,只见眼前一片暴光恶闪,直似星坠地,好像云着火,那冲天光亮打着旋风,呼啦啦朝天上直刺而上,迸散之物夹着难忍之亮,一边扑啦啦发响,一面直冲妖魔双眼而来。那妖魔双眼本就畏光,突见如此骇人暴亮,便连个反应的空档也没有便突失了视力,莫说周围景象,连那骇人恶光,一时也瞅不见了。
“啊!”
那妖魔失了视力,便不管不顾,扯开嗓子,凄声惨叫起来。那天师见状暗道一声好,也不顾不上多加思索,当下便奋起一脚,“噗”地把那妖魔踹进黑水里。凡世间虎豹之属皆不善泅渡,那妖魔落了水,四肢扑腾了没几下,便见那妖魔整个没入水中,半晌便只见咕嘟嘟冒泡。那妖魔自落水始不到半刻便沉了底,那道士眼见妖魔沉底,心中便不由得松了口气。
“看来这世间万物,总得循个相生相克之道,诸般强横之辈,亦有命门在身,亏是我今番赌中,更仗着那小厮给的白磷犀利,沾了点火星子,便打着旋儿地烧灼奔腾,得亏我攥得紧,否则便也要被那筒白磷顶到水里了……”
那天师又伏强魔,不禁暗自得意,却听一声凄厉怪叫,回过神来时便已倒在地上,只觉腿上一股怪力束缚,不住将自己往水里拖去。忙定睛看时,却见那黑豹子攀住桥柱,奋力扑腾,勉强爬将上来,却只于水中露着脑袋,大口大口地喘着气,半闭着眼,却见汩汩血水,不住自那黑妖魔眼里淌出。
那妖魔受了重伤,却仍有逃死之悍,搏命之勇,便见他一面紧抓住桥柱,一面奋起怪力,猛地拖拽张洛。那天师无处可依,便只好抽出青铜古剑,对着那魔爪不住劈削刺挑。
却见那妖魔好似不觉痛般,任张洛如何折腾,便只是抓住就不松,那天师只好看着自己不断向那妖魔处滑去,也只是满腔无能为力,却也不甘闭目待死,便奋起勇力,掣紧手中长剑,也只知把那妖魔手掌作了个木头攒捏的,无论轻重,只顾狠招呼回去。
但见那二人正在焦灼之间,便听一阵脚步声震山动河而来,张洛闻声,登时便慌了神,便把身上手上,一发努力,奋起反抗,那妖魔见张洛挣扎得紧,便更抓得勤力。焦灼时,两下里谁也不肯让谁,或进或退,便失了命去。那脚步声自雉舟赌坊处正奔着张洛处赶,惨雾之中,只见一丈五高下,六尺宽窄,上小下大,头生利角之影,山一般向张洛玄八二人覆压而来。
“莫不是索命的恶鬼来收我也?”
那天师心下大叫一声哀,周身筋肉,一发悚惧,便连挣也忘了挣,把着栏杆,直挺挺僵在当场。
霭在迫时消弭,雾至近处稀薄,待那影迫在切近时,便见一庞然大物一摇一摆而来。那怪物挺直身子,角便要触到灯笼,借着那蓝火幽灯,于昏蒙处,尚能把那怪的模样,尽数看得分明。
凡世间精灵之属,小者为妖,中者为精,大而神通,谓之魔,至于体态庞然,若山若石,譬如大块者,便称之为怪。但见那怪绿体红毛,鹿角赤眉,怪发丛生,从头至尾,钢刷般毛绺通贯,自顶到脚,青铜样鳞片铮然。大手脚趾爪泛光,粗尾巴龙形生风。瞪两只浑黄无瞳眼,张一嘴森然臭黄牙,低声怪叫,便连水面也跟着震,迈步缓走,只见那桥板都翻出茬。
自见其形不过几个迅神,便见那怪压至切近。伸出殿梁粗胳膊,拽住张洛,便把那一人一妖一道里拎起。那黑豹子虽瞎了眼,凭空里叫人拎起,又觉一股烂鱼般臭味铺面而来,登时便觉不妙,又恐松手逃遁便复落在水里,便只好攀住张洛,猫儿般屈腿卷尾。
“这恶鬼莫不是要吃了我也!”
张洛大骇,拼命摇挣,却见那怪只是拎那一人一妖在手,并无更欲加害之意。又见那怪捏虫儿般掐住张洛胳膊,摇铃儿般不住摇晃,直晃得那少年头晕目眩,把个脑仁儿晃得在脑壳里乱轱辘。
“怪哉!莫不是要摇死我再吃也?”
张洛正自狐疑,只听“骨碌”一声,便见那怪止了摇晃,忽地压低身形,“轰”地跪伏在地,一面使另只空爪子四处摸索,一面圆睁怪眼,四下里拼了命寻找。待张洛缓过神来观瞧时,便见那收在怀里的骨簪子掉在了地上。张洛恍然,原来那怪也是奔着这骨簪子来的。
不过那怪似乎眼力不济,但见那怪连看带闻,又摸索探看半晌,方才把脸凑到那骨簪子边上,紧拢二指,对着那簪子撷了又撷,终因手指过于狼夯,怎得便也捏不起来。
“啊……”
那怪低声怒鸣,便高抬起捏着张洛那只手,作势要往桥上狠掼。
“坏了!那怪恼羞成怒,要掼杀我也!”
电光火石,只在一瞬,但见那张洛不及多想,便奋起腰力,借着那怪下掼之势,猛地把那黑豹子悠了出去。那妖魔四爪凌空,便下意识伸出如钢之爪,舒展四肢,正抓在那怪面皮上。豹爪挨上怪麟,只听“呲拉”一声,不似爪鳞相击,倒像金铁相碰。却见那黑豹子在那怪的脸上顺势下滑,三个爪子扣上鳞片缝儿,便把那妖魔卡在那怪脸上,一个爪子不偏不倚,正抠在那怪的眼珠子上。
但听得“噗嗤”一声,便见甚叫红,哪叫绿,并着黄白黑青,泼彩洒色,乎噜噜喷将出来,直把豹身桥面,一发染作个爆了染缸的染铺一般,又闻腥臭莫名,登时便弥散开来。
“啊!”
那怪一声惨叫,便下意识放开张洛,连忙伸手去扯那脸上的豹子。那豹子经了水淹,好容易抠住一块平地,哪里肯轻放?便见那怪双手奋力掰扯,那黑豹子也不囊揣,任那怪如何用力,便只似长在那怪脸上一般,四肢趾爪,扣得更紧,至刺入肉,但见黑红浊血,一并自那鳞上渗出。
“嗷!”
那怪发起蠢狠,便把双手拽住那黑豹子上躯下干,奋力一扯,只听裂锦般“噗嗤”一声响,便见那妖魔身分两段,莫说作恶犯歹时攒的修为,就连一条性命,便也是待时而已。
却见那黑豹子于垂死间犹生一股绝力,便把只抠在眼里的爪子,噗嗤嗤连塞带钻,直抠进深处,复又乱掏乱挖,直把一团团白花花赤沁的碎块,一坨坨掏将出来,又拼起亡命之悍,一通猛搅猛抠,又把半个身子拼命往那怪的眼眶里探,爪牙并用,便钻在那怪脑子里去。
但见那怪厉声惨嚎,本欲自眼中抠出那黑豹子,手伸在半空,四肢却再不受控,上撅下抻,一阵乱扭,直把那桥面都捣揣得稀烂,“轰”地一声坠在水里,只见白柱冲天,抛琉璃,洒碎玉,哗啦啦倾在桥上,半晌便见妖红恶绿,咕嘟嘟自水下涌起,泛起一层油腻,密层层弥散开来。
“呼……哎……哎呦我……我的……”
那天师落了地时便夺过簪子,几刹那窜至一旁,眼见那黑豹子与那怪拼命死斗,惊骇之间,便连逃都忘了逃,直至那妖魔巨怪同归于尽,方才顾得上回神,方欲起身,便只觉双腿朽面捏作般瘫软,扶着栏杆,方才堪堪站起。
“想来这骨簪子绝不是甚么凡物,方才那巨怪,恐怕便也是为了夺那簪子而来,只是为何我那岳母佩得那簪子便安稳二三十年,至于此处,便要惹得那巨怪来夺?”
张洛一面神思,一面端住那骨簪子细细观瞧。那骨簪子通体碧绿,只头前一两寸长海蓝,既无雕饰,更不见金活银打施在其上,便只是浑然天成,朴素无瑕,直作骨针一般而已。
那少年端详半晌,犹不见甚么奥妙出彩,便把那骨簪子贴衣收了,正欲行时,又望见一簇幽蓝之光,密簇簇自远处黑水里流来。
“啊也,骨簪呀骨簪,你却是给了我好多磨练也!”
张洛见事不妙,正欲奋起轻功逃时,便听那水面上有人喊道:
“小兄弟!且慢行也!小龙非是歹人!万求您暂驻尊驾!万求您暂驻尊驾也!”
张洛耳闻“求”字,又听那来人央得恳切,便暂驻脚步。但见那黑水里一群鬼脸鲎簇拥着一个黑影顺流而来,及至桥边,便见那鬼脸鲎层叠着托那黑影上岸,爪爬虫行,便至切近。
“小兄弟,烦劳您移驾切近,从龙之虫至此已疲,小龙因身相累,移不得近,请恕小龙不能全礼。”
张洛见那黑影形状似人趴伏于地,身形言语,俱是男子之状,恐又遇上歹人,便掣剑在手,摸黑涉雾,缓缓前行。雾薄影现,便见一人身披极长黑斗篷,罩身罩面,只见一对犄角自头上伸出,晶莹剔透,尚见浅浅肉色。又见那人四周伏满鬼脸鲎,斗篷之下,尚闻窸窣爬行之声,似有数只虫子走动不息。
“仁兄唤小弟何事?”
张洛一面说,一面避开那鬼脸鲎,小心行至切近。只见那人所着黑斗篷极尽华丽,金丝缀边,复有华文秀绘,描作云腾雾涌,又见正中描金刻玉,撰字书文。只是极破极旧,那华美纹饰,却已剥落大半,非迫而察之,便难见其华美,上绣之文,亦只可辨“二虫”两字。
“莫非这人乃是牵牛虫成精不久,故只能趴伏于地,而竖两个犄角也?却又怎得叫‘二虫’?莫非是两个虫子叠作一块儿也?”
张洛心下大疑,便复听那人开口道:“小兄弟莫见怪,小龙自出落娘胎便是天生无骨,故只能伏于地上,行止腾挪,皆赖从龙之虫驮运相助。”
那人言语毕,便见数只甚长之虫自那人斗篷下探出,那长虫蛇头蛇身,却长着周身手脚,长臂鸟足,丫叉渗人。但见几只长虫爬上那人身子,揭开周身斗篷,那人相貌究竟,方才可查。
但见那人男生女相,白发蛇瞳,头顶肉角,身生白鳞,自头往下,却只是软滩滩一团剔透白肉,五脏六腑,若隐若现,好似只生着人脸的肉虫子,手脚虽尚在,却早废而不能运动,只能如肉芽般垂在身侧,堪堪蠕动而已。
“仁兄莫不是受了什么大刑,乃至手足废似如此也?”
那张洛见来人形状如此,不觉一阵恶心,一阵可怜,却见那人笑道:“非也,小龙之躯,生来便是如此,望天师莫要见怪。”
但见那从龙之虫挪动身子,把那人正对张洛,又听那人道:“在下敖风,乃是海龙王敖古长子,此间黑水横流,便是先考坠于其间,触了地脉,泻了地内之海所致,至于浓霭惨雾,蜃楼幻阁,亦是先考逝去后,龙气弥漫而成。”
“二虫……便是个‘风’字剥了一撇一竖钩所至,怪不得那‘二’字是上横长,下横短也!”
张洛恍然大悟,便深施一礼道:“殿下追思先王,实在令人动容,却不知殿下拦住贫道,却要作何理会?”
那龙子闻言不语,却见身下从龙之虫窸窸窣窣,自斗篷里奉出三件什物,一并向张洛奉上。熟视之,乃是一枚茶碗大的粉色珍珠,一柄玉鞘金剑,并一件羞金愧宝,剔透而织的锁子甲,但那三宝瑞气氤氲,敖风见那少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三件宝物看,便在一旁道:
“此三宝一件产自南洲东海,乃是万仞深海下老蚌千年所怀之珠,一件出自东洲诸岛,乃是北洲神铁与净土金所合之金,并天雷火烧铸锤炼而成,唤作‘开象’剑,乃取肇开万象之意。”
那龙子见张洛看得入迷,便趁机复道:“至于那锁子甲,则是西洲神工先师,唤作达芬奇者之遗稿,洋僧教廷照那遗稿,以西洲顽金攻为如发细丝,以金瓦银针所织,凡二十一年者,乃成此甲,西人皆称之为”依摩特利“之甲也,不知天师观此三宝,可瞧得上眼吗?”
张洛对着那三件宝贝瞧得入迷,便收起青铜古剑,复又端详半晌道:“莫说我看不看得上,就是伽靖皇帝,也难见如此至宝也。”
“我今欲以此三宝易兄一物,不知可否?”
张洛闻言,下意识答到:“除了性命与老婆概不相易,其余一应之物,皆好说也。”
那龙子闻言大喜道:“如此便好!如此便好,小龙不要天师性命妻小,但求天师与我易一物便可。”
那少年闻言,回过神来,便留了个心眼,却仍又不动声色道:“天师所欲易何物?径自与我说便是。”
那敖风闻言,却是扭扭捏捏道:“此物在仁兄处不叫个事,只是个小玩意儿而已,天师但把那物与我,我便把这三件宝物,一发与你便是。”
那龙子见张洛不言不语,只是盯着那三样宝物目不转睛地审看,便兀自道:“不知天师身上可否有一骨簪,骨针状小物件儿也?如是有,便把那物与我便是。”
“又是一个要那骨簪子的……”张洛闻言恍然大悟,便回过神与那龙子道:“若说没有,你便要来抢吧?”
那龙子闻言大惊,却见张洛退后两步,复掣剑在手,虚张声势道:“你若要加害,我可不是吃素的,你不闻‘太罡剑法’,也要知道我的名声也!”
那龙子闻言苦笑道:“天师多虑也,莫说我要害你,就是你要害我,也只要一剑砍来便是,若非有这从龙之虫,我当初或是困死在那恶罗海的镇龙塔里,也未可知也……我观仁兄不似恶人,方才敢相近,罢,罢……想来那化龙之机,本便非我所有,那鬼脸鲎从龙而走,到底是错怜一场罢了。”
敖风言罢,竟大作悲声,兀自哭了起来,那一众从龙之虫见状,便自那龙子身下涌出,一齐与那龙子揩泪。那少年见状不禁动了恻隐之心,便收起青铜古剑,复问那龙子道:
“我又未曾说不把那骨簪子给你,只是有些事情请教仁兄,但请仁兄一一作答,此事便有余地。”
敖风闻言便捺悲声,抽咽半晌,方才止住悲,便见那张洛一面自身上拿出骨簪子,一面向敖风问道:“你所欲者,乃是此物不是?”
那龙子见了那骨簪,便把眼睛都放亮了,便忙喜道:“是也是也!此物与天师来说只好作个首饰,与我等龙子来说,却是一件天大的宝物也!”
那张洛道:“我执此物时,竟引一鹿角鱼鳞的巨怪争抢,那巨怪额上生角,周身有鳞,仁兄若是龙种,可知其类为何?”
那敖风闻言答到:“若我所猜非错,方才与天师争抢龙骨之怪,乃是家弟手下仆从,唤作‘海鬼夜叉’者,乃是此怪,那怪是海地狱里生灵,受海龙统辖,凡遇海难之人,有罪大恶极者,便由海夜叉押去海地狱里受罚。”
张洛点了点头,复问道:“这么说,令弟亦寻此物?何至于如此珍贵也?”
那龙子道:“天师所执之物乃是先考龙阳之骨,历代龙王于将死之时,便腾于寰宇之上,抛却龙阳而后坠,众龙子之中可得之者,寻着先考之骨,奉龙阳以合之,便能承先考法力,统御水族。”
但见敖风叹了口气道:“只是我天生无骨,争不过我那几个兄弟,若得了先考龙骨,我便也只想如常站立行走而已,至于统御水族,坐拥七海,本就非我所愿。”
张洛闻言大惊,差点攥那骨簪子不住,复又问道:“方才仁兄怎知我身怀此物也?”
那龙子闻言道:“凡龙阳者,乃是至阳之物,故可为水中生灵所感,又因先考骨肉感召,故能寻得见,又其性因在海而凉,故属‘阳水’,最能压制阴火,先考龙阳自二十几年前销踪,想必便是被阴火极旺之人拾去,阴阳相济,故不能为我等所察,及至数日前,方才复有感召,料想家弟亦有知,便是彼时差海鬼夜叉去寻的。”
“哦……”张洛恍然大悟道:“实不相瞒,此物原持在在下岳母那里压制阴火,后被人连拐带骗赚了去,我此行取这簪子,原是为了交与岳母,压制阴火所用……”
那少年遂将来龙去脉,一并与敖风讲了,那龙子听罢道:“想来阴火盛至如此之妇人,定是极其饥渴要性的,足下丈人,也定是形销骨立,面色晦暗之相,若想压制女子阴火,说来其实不难,但以男子‘阳水’相济,便可成也。”
敖风言罢,便令从龙之虫自斗篷下掏出一只寸余长宽,玲珑剔透,碧玉雕作一凤凰,奉与张洛道:“不过不凭交欢,但借物理,亦能压制阴火,可把此物含与口中,引出津液便可,吞咽时,但将放心无妨,此物甚有灵性,不会顺喉入腹。”
张洛闻言谢道:“如此,多谢仁兄指点。”便收下那碧玉凤凰,又自包袱里掏出一把金银赠与那龙子道:“不过一码归一码,此等庸金俗银,想必殿下是瞧不上的,可也不能白得殿下相助,故此,还望殿下收下便是。”
那龙子闻言惊道:“怎么?你却不欲将那龙阳赠与我?”
张洛闻言笑道:“非也,只是好叫殿下得知,我与殿下龙阳之骨,非是为了利禄富贵,殿下所持三宝虽至珍至贵,却到底只是凡物,我行走世间,向来不拘泥于此,但见殿下有朝一日,龙飞九天,便不枉你我相识一场便是。”
张洛言罢,便亲手把那骨簪子递在敖风面前,那龙子获此至宝,喜极而泣,半晌哭罢,犹极受感动道:“我自诞生,亲父继母,宗兄族弟,更不相亲,及至成年,便被继母押在镇龙塔里,来在人间,便只见酷夏严冬,未见暖春凉秋,仁兄今日愿舍至宝与我,便已是大恩,又怎料仁兄乃是如此仁义之人也?”
但见那龙子仰视张洛,郑重其事道:“小兄弟,我今欲与你结拜为异性兄弟,恕我充大,往后你便叫我大哥,我便叫你小弟,不知贵意如何?”
张洛闻言,亦是受宠若惊道:“殿下乃龙子,可好与我凡人结拜也?”
那龙子笑道:“我亲兄弟尚且未有你如此仁义,但有盟誓,加之情谊,便比亲兄弟还亲也。”
那少年闻言,不由分说,推金山倒玉柱,俯身下跪,对着那龙子“咚,咚,咚”磕了三个响头,口中称那龙子为“大哥”,便见那龙子点头笑道:
“兄弟,大哥这便要化龙了,待大哥化龙之日,你我便再相见!”
只见那龙子叼住龙阳骨,“咕咚”一声,便把那龙阳骨吞进肚里,半晌便见那敖风周身泛起蓝光,直照得四周黑暗混沌,一发退散。
“兄弟!你把我的鳞片收好,若要唤我时,便攥住龙鳞,默念我名便是!”
那龙子意气风发,奋力朝水中一钻,便见那从龙之虫跟着敖风,一道里投入黑水。待其尽数退去,便见敖风方才所在之处,留下一枚半掌大的鳞片闪闪发光,那三件宝物,南蚌珠,开象剑,顽金甲,俱留在原地。
“这三样宝物想必是我那大哥留给我的见面礼,我权且先收下,也好作个护持的武具。”
那少年心念及此,便撩衣收了南珠,贴身穿了金甲,挨脊背了宝剑,并那龙子所遗龙鳞,一道里收住,见四周天色昏蒙,料想黎明将至,便欲趁着天色未大亮时,快些回家睡个好觉,然山有静意,奈何诸水奔流,机缘将至,行止岂能容人?那龙子如水后,又将有何遭逢?
凡少年心性,最爱鲜衣怒马,那少年得了金甲宝剑,心中便暗自欣喜,一面整束衣衫,一面把那宝剑在手,对着那咬锦交金的剑鞘好生端详一阵,复掣剑出鞘,又仔细打量起来。
但见那剑格之上描云刻雾,米粒大的红宝,针鼻儿宽的翡翠,更兼剔透五色琉璃,分作日月星辰,华丽非凡,那剑刃之长宽,在鞘上便早有记数,盖标长四尺九寸,乃取大衍五十,天衍四九之意,标宽三寸六分,乃取三界六合之意,剑身自剑脊血槽,有纹饰分明两侧,一侧以阳纹轧制,一侧用阴纹浅镂,乃取阴阳之意。那宝剑借着灯火亮光,冷灿灿地泛着青光,挥舞时便听得破风之鸣,嗡然作响,掂其轻重型制,应乃双手之剑,单手使时,亦能得心应手,由此观之,那铸剑之人,必是位万中无一之神工妙手。
“长铗兮,归来!”
弹指剑鸣,更添意气,那少年不由得大喜,仓锒锒收剑入匣,大迈步扬长而去。
正自行时,便见远处一人人影静悄悄迎面走来,这时节正直星淡月引,而朝阳不升之时,那来人身披墨蓝色斗篷,恰与四周光影融为一体,若非张洛灵感机敏,亦查不见那人来。
“此时节来人,怕是不善,我便径自走去,莫要生事便是。”
那张洛遭逢奇险,余惊未消,将与那人走个对面时,便下意识放空眼光,不与那来人对视,直作个目不见的模样。及至切近时,却见那人一顿,张洛见那人暂停脚步,便下意识朝那人望去,电光火石,只迟缓了几个刹那,余光倏忽,便把那人自上至下打量一遍。
但见那人身高比张洛高些,周身一领黑斗篷,便罩得看不出体态,便只借着头顶亮光,自斗篷的阴影里,瞥见那人面白如玉,一头如云卷发,分明是个极其美丽的西域娇娘。错肩分神之际,便见那人忙拉低斗篷,紧移步子走开。张洛心下大疑,回头看时,便见那黑袍娇娘早走得远,步履匆匆,好似刻意躲着张洛似的。
“怪了,走得恁快,我又不是鬼,难不成还怕活人?”
“可那妇人与我打照面时竟好似认识我一般,怪哉,我又未曾出过中土,又怎会与西域艳娘相熟?”
“啊也!莫不是她!怎么变得这么美了?”
张洛大悟,旋即却又思忖道:“她怎得会来此地?不过修罗之属在此昏煌诡丽之处现身,做什么也不奇怪了。”
“可她到底要去做什么呢?”
那少年念及此,暗道事不关己,便只作未见得,走将去,又有何妨也?
“那修罗与人本就殊途,那夜欢合后,左右也只不过一场露水鸳鸯,何况那时节破了她的处子,又兼向日有怨,再会之时,她能不能饶得人,更在两说,千思万绪,左右不过一头儿,便是莫要去管罢了。”
“可她到底与我有过一夜夫妻,方才那人若真是她,没有当场打杀我,便是没了怨气,再见面时,未必没个好颜色,她此番行色匆匆,看是要往雉舟赌坊去,神色也不大好看,不像是要去赌的,此番一去,或是办事,或要闹事。”
念及此,张洛便在心下暗自盘算道:“若是办事,那修罗女万般强横,却不像个会动脑筋的,我这便帮她一帮,还了一夜之恩,来去明白,也不枉做个大丈夫,若是闹事,那修罗女武力绝伦,打将起来,莫说雉舟赌坊,就是鬼市,也要翻个个儿来,我大哥入了黑水,真个闹起来,恐怕波及了他,就是念在灯玉婆婆和灯草的帮衬,也要在闹大发之前劝上一劝,也好息一场无妄劫也。”
那少年到底难平心神,更不欲昧着心装聋作哑,便急回身,三两步赶至那人切近,见那人回过头,心下却又莫名羞涩,脸上泛起红,站在当场,含着话儿,却怎得也说不出来。那人见张洛不语,便也不搭话,转过身,复向前走去。
“计都!”
张洛轻声一喊,那魔女便复站住脚,那少年见修罗女站定,一时语塞,半晌方才轻声道:
“计都仙子,何故走得如此急也?”
那魔女闻言沉默半晌,道:“我这里没有便宜与你,我走便走,关你何事?”
修罗女不假辞色,想是那露水情缘,早叫那嗔火烤得涓滴不剩,张洛闻言,一时竟答不上话儿,踌躇犹豫,却还是跟在那修罗女身后,有走有停,羁绊了半晌,方才又到了那雉舟赌坊之前。
“你这厢到此凶险之地,究竟意欲何为?”
那少年终究按捺不住,修罗女闻言不答,却自顾自道:“既知是凶险之地,何故在此逗留,趁早离开,到时打将起来,本座可无暇顾你。”
那修罗女再不同张洛言语,便来在赌坊大铁门前,斗篷下探出白里透亮臂膀,攥紧拳头,高高举在半空。那修罗女端的好肌肤,静处时若荷下新藕,发起力来,却见虬筋肌肉,隐隐现出,果真是个健美之女。张洛见修罗女举拳欲打,便忙攀住那玉臂膊,一面搂住那修罗女道:
“我的姐姐,你到底要做甚的?”
“此乃本座之事,你休管!”
那修罗女叫那少年一抱,身子登时便柔了五分,原是前番欢合时作下的“情缘结”,纵使那魔女有拉天拽地的力气,对着入了她本穴的张洛,也万难施展。
只见那修罗女一挨着张洛,登时便作个嘴硬身软,纵然大惊,也用不上浑身神通,只得软绵绵同张洛纠缠起来。
“你放不放手?休怪本座不留情面也!”
那修罗女浑身酥麻,纵使装腔作势,也只能使上比寻常人妇稍大些的力气,不住推搡起张洛来。
“你若不说,我却就是不依你也!”张洛不依,索性胳膊大腿,一同伸进修罗女斗篷里盘桓,攀抓搂抱,直似个缘树掣松的猿猱一般。
“咄!休赖上本座也!”
那修罗女不经意与张洛挨上皮肉,却把那日风流,一股脑地在心中刹那不落地复过了遍,不觉间便脸红耳热,没来由地动起情来。
却道那修罗女与张洛露水一场,失了处子贞洁,那阿修罗之众易嗔易怒,便更易动情,记仇尚且得紧,风月缠绵,又怎会忘得干净?那魔女自与张洛欢好,便无一刻不把心思乱想,妇人思春,是铜鲤鱼下锅硬挺,修罗女动情,便是干岸上行船硬撑,前番豪强之态,俱是打起精神作态,情思暗想,便如山高的干柴泼上松油,一遇上火星子,便着得连边儿也没了。
“哎哟,你松手,松手……我说与你,我说与你便是,你莫缠也,你莫缠也……”
那修罗女叫张洛缠得软,方才说话儿告饶,那少年怕修罗女一挣脱便要逞嗔,便道:“我不闹你,你说就是。”
那修罗女长喘一口气,颤巍巍道:“你缠着我……我话也说不明白也,你放了我,我自说与你……哎哟……你别乱摸……好不知羞……”
那少年仰头,见那美人儿玉面带粉,双眼含羞,心下不觉一阵大喜,便伸手去修罗女脸上摸了一把,直羞得那娇娘瞪眼娇嗔道:
“你这泼贼,平白无故占起我便宜来了,真真猖狂无状也!真该把你解官问个强占罪,就把你这惹事的贼舌头毛手脚,一并给你打烂了!”
那少年闻言不恼,见那修罗女果真羞恼,也不好去硬占她的便宜,便收束手脚,只攥住那修罗女一只玉手调笑道:
“若真打杀了我,你却忍得心也?”
那修罗女闻言,娇嗔抽手,捩了眼张洛道:“你这泼贼,打杀你,好教我辈姐妹不受你糟蹋也。”
张洛闻言笑道:“是是是,你好心肠,可你今番来此却是要做什么?”
那修罗女敛了敛斗篷道:“你这泼贼凡俗,我同你说了你也不知,你要真有心,可趁早快走,莫要与我添乱也。”
那修罗女说完,复推了推张洛口中半是埋怨道:“你还不快走呀!”
却见那少年面带笑容,也不理那言语,慢悠悠门廊下坐定,洋洋得意到:“要我走可以,你却叫声好听的与我,我便依你。”
那魔女闻言,恼羞成怒道:“你这该死的泼贼!真真太不知好歹了也!若不是作下情缘结,我便当场打死你解气!”
那少年有意阻修罗女犯险,又吃准修罗女断不会伤了自己,便故意气那娇娘,心下盘算定,便复笑道:“你若不叫声好听的,我便赖在这儿,倘若闹起来,我可是担不起的。”
“担不起便走啊!”修罗女大恼,把银牙咬得咯吱吱响,却终究奈何不得张洛。气急而泄,便哀叹一声,垂头低眉道:“好天师,您老快走成不?”
那少年闻言摇头笑道:“你这话儿不是好听的,我不依你。”
那魔女闻言气道:“好哥哥,你快些走吧。”
少年闻言,便把嘴角咧得细弯,复摇了摇头道:“这话儿倒中听了些,只是还差点意思,俗话说,一日……百日……便合着此理唤我便是。”
那修罗女闻言瞪眼跺脚,直恼得耳后根眼上皮一阵乱跳,咬唇皱眉,半晌方才挤出话儿道:“相公……成了吧,你快走!快走吧!”
那魔女耐不住羞,复上前推扯张洛,却叫那少年就势复搂在怀里,笑嘻嘻戏道:
“话儿是好的,却要你再大声儿些与我说得听。”
那魔女闻言大怒道:“天杀的泼贱淫贼!果真是业力报应也!不知我是哪世惹了你,今世倒要你来挫磨我也!相公!相公!相公!成了吧!快些走罢!快些走罢!”
那少年闻言大喜,便放了那娇娘,复坐到廊下笑道:“好娘子,好娘子,好娘子,既然娘子叫我相公,那我便更要同娘子共进同退便是,你这番硬赶我走,必是要做大事,我身为你的相公,便更不能相弃而走了……”
那魔女闻言正要发怒,却又见张洛正色道:“我张洛非是吃了走的淫贼,那日占了你的身子,实属偶然,可也要来去明白,我虽是浪荡人,却从不占女人便宜,当然,女修罗的便宜,我也是不会占的。”
但见那修罗女立眉瞪眼,却又听张洛道:“那雉舟赌坊我也去过,端的是个凶险所在,你虽有神通,孤身犯险,亦不万全,如此,我便也不能袖手旁观,我虽没你这神力,却也能帮衬一二,先不论你此去何为,多个帮手在身边,总好过单枪匹马。”
那天师遂将计赚玄八,巧诛夜叉之事,一并与修罗女说了,那魔女闻言不语,复又听张洛道:
“今番做你一次帮手,便还了向日之情,你既厌我,从此便两不相欠,天各一方,就此别过,就当那日里犯了个糊涂就是。”
那修罗女耳闻此言,不知有何思索,呆立当场,及至听了“两不相欠”,“犯个糊涂”之时,便咬唇皱眉,只觉喉腹间郁郁有气,吐不出咽不下,甚是憋闷不快。
“你……你把我看成何等样人也……”
那修罗女神情间突地泛起一股哀怨的委屈,沉默半晌,方才缓缓道:“好吧……但只这一次……”
“想来我与那修罗女到底非是一路人,前番故作孟浪惹得她烦,便是不让她因恩念情之理,不然日后纠缠,两边厢都不为美,我帮她本就出于本心,不图感激,只为了却我心中念想便是……”
张洛心中暗想,却见那娇娘神色颇不自在,本欲相劝,却因了情之意,故佯充不见。只见那修罗女半晌垂眉颔首,抬起头时,便向那赌坊前的大铁门边走去。
“这铁门厚得紧,可是得费些劲才能弄开,你在此等,待我去叫个门……”
那道士殷勤未至,便见修罗女收束斗篷,显出袍下束胸软甲,战裙过膝,高举赤膊,紧攥玉拳,碧肉玉肤,骤然紧绷,半晌便觉一股绝强劲力荡起狂风涌动,杂着啸音,轰然向铁门冲去,但见那一拳来得着实迅猛,张洛反应不及,便忙捂耳伏身,遂只觉脑内嗡鸣,耳里好似积了水般滞阻听觉,又觉肺喉间一股气力来回冲荡,咳了半晌方才勉强睁眼,回过神时,便见廊摧柱倒,烟尘弥漫。
尘霾隐约之间,便见那魔女剥铁卸木拆下铁门,复对着那黑门扇上半尺大的窟窿捣了两拳,但见那一人薄厚,两人宽高的实心铁门竟被修罗女自当中洞穿开,单臂托担在肩上,犹神色自若,如举无物。张洛大惊,只见识修罗女有如此力气,还担心那修罗女应付不了雉舟众妖,属实是担心得多余些。那修罗女见张洛愣在当场,半晌不行,便歪了歪头,示意张洛跟上。
“你……你待会儿莫受伤了……”
张洛咋舌,哑然一笑,惹得那修罗女白了张洛一眼,便兀自走将去。那道士远远跟上,却见那守门的牛妖早被木柱铁梁砸得血肉模糊,只剩半个张着嘴的带角脑袋依稀可辨。
“计都仙子……若是那雉舟里的人惹了你,冤有头债有主,报应了便是,莫再伤及无辜也,哎……这傻大个儿倒还挺不赖的……”
那魔女闻言不屑道:“若是说道伤及无辜,当日便该打杀了你这泼贼也……”
张洛闻言大嘘,将行之际,却见一只半残的金戒指自那牛妖半张着的嘴里轱辘出来,凝神细看时,便见那牛妖半张的嘴里竟叼着半只还没被嚼烂的女人手掌。张洛见状大骇呆愣,那修罗女倒自顾自走远,一任肩上铁门刮紫柱,碎金梁,留下一地锦绣残墟。倒教张洛小心跟在修罗女后头。
那天师一面躲着碎瓦残木,一面掣出开象宝剑,仔细前行,不觉已到了雉舟开阔之处,但见那雉舟内繁华而不喧闹,灯烛高挑,门扉却是紧闭,三层行空梯道,竟无行走之客。
“蹊跷也,闹出这么大动静,倒不曾惊得人来,若说那众妖畏惧神通,尽数走逃了倒也合情理,可偌大一桩生意,莫不是连个看场子的都没有吗?”
张洛打量四周,不觉竟撞在修罗女身后,那魔女回头一望,便不耐烦地推开那少年道:
“你待会儿可找个去处小心藏了,仔细保重,劫陂无料,若吃了刮落儿,莫怪本座事先无言。”
“你也要小心。”
张洛自知难成个帮手,便识趣躲在赌坊破落的入处,半晌便听那修罗女放下肩上残铁门,抬头朗声道:
“出来吧。”
“我把你这没准撇儿的,折腾人呢还……”
张洛心下暗暗抱怨一句,正欲闪身上前,便见那修罗女骤然暴起,铮地劈断半扇铁门板,轰地向三楼上掷去。那铁门腾在半空,嗡然鸣响,其间之力,何止千钧。但见那大铁块砸在三楼上,轰地坠坍了十数间亭台阁宇,咚一声嵌砸在雉舟壁上。
张洛见状大惊,忙复躲藏毕,便听一阵笑声传来,却见那塌毁的三层上现出一白衣贵人,面带哂笑,踏空而行,如履平地,悠然踱步,款款向修罗女处走去,居高临下,泰然自若道:
“稀客拜访,径自来便是,怎得拆了我家门送与我也?”
那修罗女眼见来人,不由分说,复将那另半扇铁山般大块掷去,那贵人见状不惊不躲,只把手中折扇騞然一展,舒肩展臂只一挥,便见那大块霎时化作黑尘,呼啦啦飘洒在地,却见那贵人白衣如洗,半点黑色,竟染不得。
那贵人形姿飘渺,若云似雾,更兼朦胧之气,隐隐盘绕,待那贵人行至切近,张洛方才见其全貌。
那贵人身约六尺五六,少年身量,颀柔体格,松姿玉形,周身素雅,气度雍容,举止大方。细观之,但见那贵人古冠巍巍,银簪烁烁,东洲狩衣,南洲碧佩,素鞋净底,亮绣云纹。观其容貌,只见白发天生,灿然若雪,剑眉修长,如冰似霜,双瞳异色,镀珀洒金,挺拔山根,润鼻堪玩。红唇自生点就,眸目天然妆成,垂鬓似霜凇风摆,飘飘然随扇舞陆离。
那贵人不觉已在距修罗女稍远处站定,折扇抚脊,立眉冷笑,张洛只顾打量那贵人,不觉间竟有些出神。
“想必这便是惹了事的那位,观其行止,也是个有本事的,不过看身量,若是计都稍用些力气,纵有一百个他,也万难挨上半拳,若真到了那时节,我便与计都求求情,饶他一命,这少年模样甚是可爱,径自打死,却是可惜了也。”
张洛正自胡乱盘算时,却见修罗女凌空跃起,直奔那贵人打去,那贵人先是一惊,便横扇一挡,不层见伤,便借着拳风余力飞身相离,那魔女追身上前欲与贵人相斗,却见那贵人不与修罗女纠缠,只是闪身躲避,那修罗女见状大恼,身法愈迅,拳脚愈猛,那贵人起初躲闪尚有余,不觉已渐渐吃力,便立起扇子一划,霎时便失了踪影,回过神时,便见那贵人早已在修罗女身后六丈外站定,脸色微红,呼吸略乱,锁眉瞪眼,执扇指道:
“你这阿修罗好不知礼!掳我祖母,伤我徒众,我原本正要寻机会给些教训与你等,你等如今却又上门挑衅,砸我居处,又欲害我性命,今日正该给你些教训也!”
那贵人言罢,哗地揩开折扇,双瞳一震,猛然挥扇向前,便见数十只小纸鸢自那扇舞之处骤然飞出,盘旋两圈,猛地向修罗女冲去,那修罗女见状迅身一躲,便见几只纸鸢拐不过弯儿来,直直冲向地面,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便见赤莲骤绽,火光四起,黑烟滚腾之处,几只火蛇腾空而起,复追修罗女而去。
那修罗女见状不躲不闪,待那火蛇冲将来时,便挺胸吸气,直将那数条火蛇拧着股儿吸入口中,复鼓腮凝神,又在手里捻了个莲花印,呼地自口里喷出一阵青火,直冲那贵人而去。那贵人见状叫了声“来”,便复舞扇抟空,将那青黢黢的火柱尽数收在扇里。
“我还以为你是个什么神通广大的,原不过是会点拳脚的莽撞人,你那点弄火的本事,同我小侄儿比尚且不如,不过是绣花枕头罢了。”
那贵人轻哂,正欲收扇,却突地一皱眉,猛地将那折扇远远甩出。那折扇当空,鸟儿般盘旋,半晌竟突地燃起青火,轰地爆燃开来,贵人大惊,便见那修罗女挑眉冷笑道:
“九尾狐狸的子孙,也怕火吗?”
那贵人闻言神色惊怒,便出言回道:“蜘蛛似的妖人,只会逞嘴吗?”
那修罗女闻言怒道:“你等偷袭我的师父,我此番便要来报仇。”
那贵人震怒道:“你等掳了我的祖母,我断不能饶你。”
那修罗女道:“我等从不干掳人亲属的龌龊事,你是哪个,我尚不知晓,怎知你祖母是谁?更何谈掳了?”
那贵人冷笑道:“我确没伤过你师父,你倒诈言没干过掳我祖母的事,你撒得大谎,不怕烂了舌头。”
那修罗女闻言大笑,半晌方才复道:“你这不入流的,穿好衣裳,人模人样的,说到底还是个满嘴谎的毛虫罢了。”
那贵人一听“毛虫”二字,登时便怒从心起,神色大变,愤然骂道:“你这泼贱滥魔,会说人语,不讲人话!我乃玉门师尊座下弟子,涂山家血脉,我敬你等里出了个姬妲罗睺,曾与我祖母先师同属元化门璇明道尊座下,说话行事,尚且让你三分,我与你同属先天八部众,你既不尊我,又出言抵我,我便再不忍你,今番杀不了你,也高低叫你知道厉害,但叫你日后没人管教,不识好歹,也断不会忘了我涂山明的名号也!”
“那贵人原来就是涂山明也!”张洛恍然,原以为那涂山明会是飘然仙人之相,却是个贵气十足的少年公子,面容虽万种眣丽,却是难辨雌雄之相,唯余少年英气,扑面而来。
但见那狐仙伸手一挥,便于白气暗涌之中,复掣出一柄三尺折扇,琉璃扇骨,青玉扇面,翻手一挥,便见数不清千万个纸鸢哗啦啦自扇中涌出,抟转盘桓,霎时便围成如龙似蟒般一团,簇拥涂山明缓缓上升。
那修罗女见涂山明以庞然气势催动式神盘绕,便自斗篷下掣出一柄朴素无华的精钢宝剑,掣在手中,悄然摆开架势,于无形之间,不觉已成相持之势。
“泼妖魔,吃我的狐火也!”
但见涂山明高举折扇,重重向下一挥,便觉一股炽热之风轰然袭来,打在身上,便觉灼烧皮肉,吹在骨内,却顿感森然恶寒,又见那千万纸鸢霎时间化作一团团火鸟,雪吹般燃着白色火焰,张洛只觉周围气氛骤然冰冷,再看四周境地,竟在不知何时结出绒毛般一层白霜。那狐仙催动火阵,凛然喊了声“去”,便见那火鸟结成火龙,轰鸣尖啸,裂空向修罗女冲去。
“啊也!这狐火好生厉害,又冷又热的,端的是要把人激出风寒也!”
张洛心下暗惊,正自担心那露水娇娘的安危,便见那修罗女大叫了声“来得好”,便将那黑斗篷紧紧裹束在身,脚下生风,刹那间“呼”地遁走,那狐火龙打在地上,便听必剥火声,腾空而起时,便见那狐火经过的所在只剩白茫茫一片,唯余几促黑黢黢余烬而已。
“想来这火温低如此,断不是个易灭的,却能如常火般燃烧,更是犀利,我只道孤坟野火便是狐火,未曾见如此手段,端的是个神通广大的。”
张洛心下一紧,不觉后退数步,那狐火龙飞练舞光,拐了个弯,轰地冲修罗女袭来,张开大口,正要咬下时,但见那修罗女掷出精钢宝剑,仓地自狐火龙当中穿过,登时便把那火龙分成两半,又见那修罗女腾跃之际,不觉已在那狐仙六丈之内。
那修罗女掣住黑斗篷,腾地自那火龙当中穿过,那黑斗篷碰了狐火,霎时化作大红颜色,那纸鸢裹挟狐火,触到斗篷,便轰地燃起赤火,一瞬之间,灰飞烟灭。
涂山明大惊,但见那修罗女顷刻间到了眼前,轰地挥出一拳。那狐仙躲闪不及,只得使折扇招架,两厢碰触,竟呼啦啦碎作玉末莹尘,便只听轰地一声,及至尘埃落定,便见那狐仙撞在一处阁上,噗地一声,吐出束鲜血来。
那涂山狐仙法力未必弱过修罗女,只是那修罗女自下生落地始,便要与同胞兄弟争斗,又在修罗场里征战不休,数次濒临险境,生死之间,亦险来回了数遭,遂练就周身神通。那狐仙虽也有大法力,却是在道门内打坐修炼,师授友提促就,更不曾经过生死之间的大战,就是略略涉险之境地,更不曾临得,故临敌之际,便见参差。
张洛见那修罗女如此善战,心中竟不由得心疼起来,想那娇娘形容千万般美好,却在欲界海内,修罗道中,行止皆不由己,不知经了多少打熬煎炼,痛苦挫磨,方才练就如此本领。那修罗女见狐仙身负重伤,正待掣剑刺去,却听闻那贵人踉跄站起,痛巍巍道:
“好手段,好手段,这雉舟乃是我之产业,顾及家私,行动搏杀,皆不能自在,我虽见伤,尚有搏命之技,拼生之勇,你若真是个光明磊落的,可敢与我出去争斗吗?”
那修罗女闻言,立剑在侧,不禁冷笑道:“我与你出去,你倒要使计遁了,你这没神通的,若趁虚打杀你,倒坏了我名声,如此,我便放你脱生,可有一样,你把那医愈九华琉璃火的狐丸子配几味与我,我医了师父,再来与你争斗。”
那狐仙闻言,皱眉瞪眼道:“你与我在外赌斗,你赢了我,我便与你。”
那修罗女闻言笑道:“好,好,好,这厢明白,倒省了许多不便,你先出去,我随后便来。”
那修罗女言罢退后三丈,那狐仙捂着胸口喘了半晌,便呼地腾跃而起,破顶而出,修罗女不由分说,当时紧随而去。张洛见二人出了雉舟,向东面而去,便忙跟上二人,心中暗道不妙:
“那狐仙法力不济,定是要用计谋,此番险矣!我可快些去与计都说也!”
那少年穿墟过柱,半晌才到雉舟外,便见修罗女与涂山明当空对峙,时值巳初二刻,天光大亮,鬼市上本欲朝雉舟赌坊的,此刻却一道远远围在二里外桥上,那张洛一面向二人对峙处跑去,一面大声喊道:
“计都!小心那狐仙用计也!”
修罗女闻言下意识回过头,却见那狐仙抓着空档,“嗖”地飞身遁走,那修罗女不及反应张洛之语,便忙飞身追那狐仙去。但见那狐仙不顾风度,流光奔星,四处逃将起来,修罗女在后追逐,不觉也有些脚力不济,恼羞成怒,便掣出精钢宝剑,嗖地向那狐仙掷去,那宝剑与涂山明擦身而过,竟把那贵人的衣摆削去大半,铮然透木,只剩个柄而露在桥上,那狐仙遂不再奔走,待修罗女迎面扑来之际,便奋声高喊道:
“子安兄!速来救我也!”
那狐仙话音未落,便见四周水面忽地一静,半晌只听水声大作,便见一巨身大蛇,周身漆黑,夹着水花,腾地自湖面跃起,乌电般盘绕住修罗女。那修罗女惊叫一声不好,便被那大蛇牢牢缚扼住,便只听骨鸣筋响,更不见那魔女挣脱。
但那大蛇比水井尚宽两三尺,蛇头探出,足有四个水缸般大,虽有蛇头,却无七窍,只在脑上嵌着个浑黑混黑的珠子,骨碌碌随行动绕转,那大黑蛇想必便是蛇狐二仙之常子安,只是那蛇非是凡蛇,而是无七窍之莫呼洛迦,唤作七无大蛇。那狐仙见修罗女被缚,便褪下惊愕神色,愣了半晌,方才复笑道:
“你这泼魔神通刁钻,倒不会使计策,岂不闻穷寇莫追,骄兵必败也?”
那贵人得意半晌,却不敢近那修罗女身,只是自凭空里掣出一张雕弓,翻手现出一支白羽箭,挽弓搭箭,开满了弦,嗖地向那修罗女射去,却见那箭划空而出,“搜”地擦过修罗女鬓角,铮地打得那大蛇崩了块鳞,“呜”地一声闷叫,便见那狐仙赔笑道:
“抱歉抱歉,子安兄应素知我有一眼天生不能见物,本欲不上切近,径自格杀此辈,却不想射术有亏,还请子安兄见谅也。”
那狐仙收弓收箭,挥了挥手,便见一众豺狼虎豹猛兽之属,兽面人形,手执长矛长槊,缓缓向修罗女处靠近。
“阿修罗众身肤之坚,凡物不可摧也,你等顺着那阿修罗的双眼刺去,便能格杀她也,若是她闭眼,可来几个人扒开她的眼皮。”
那修罗女见众妖踟蹰近前,犹作困兽之斗,于那长矛攒刺之际,左躲右闪,复张开口,嚼金咬铁,半晌竟把那刺来的长矛噬作凸棍。涂山明见状大怒,便自凌空中变出十数只灼钢匕首,散与众妖道:
“你等进前格杀了她,取得首级者,赏朱赤交子一百枚!”
那众妖闻言听有赏,便都振奋精神,拧身攒力,一步步逼向那修罗女切近。那魔女见状,不由得奋身相挣,却被那莫乎大蛇紧紧制住,张洛见状心焦如焚,却因那精怪个个凶猛,只身相搏,无异羊入虎口,可眼下之机甚是紧迫,一时间亦无计可施,正自犯难时,乎听耳后有言道:
“你可用那招斩狮子入阵,接扫千军格敌制胜,事不宜迟,快!快!快!”
那天师闻言还不及回头,便觉后心被人猛击一掌,遂觉周身血气飞也似奔涌,呼啦啦激荡奔腾,走灵台,通三尸,又觉一股热气自丹田涌起,沿着通达之脉,霎时间贯通周身。
那天师只觉周身力气充沛之至,不由得一声大喝,猛地双手高举宝剑,微微背在脊后,猛地借力腾跃而起,翻了个筋斗,带着一股金风,猛地朝众妖间劈下,那天师以身带剑来得迅猛,便见一妖反应不及,竟被那开象剑猛地劈开,裂成两半,犹自抽搐。那天师斩妖落地,来不及多想,便掐了个剑诀,衡住身形,借着余势呼地抡剑横扫,便见那宝剑泛着金光,嗖地自众妖间打横儿削过,便只听几声裂帛之响,再观时,便见那近前众妖尽数拦腰而断,尸身倒地,方才自腔里喷出血来。
那少年自仗剑暴起,至于掣剑收势,不过几个瞬息之间,便将围着那修罗女之众妖,一并斩杀。张洛回过神时,忙向身后望去,却不见那低语之人。那狐仙见张洛两招斩杀十数只凶妖,不由大惊失色,那修罗女见张洛以如此剑招入阵破阵,亦不由得为之一惊,瞪眼张口,愣了半晌,方才痴痴道:
“你……你方才使的剑招,莫非是斩狮子和扫千军吗?”
张洛闻言一惊,便点头道:“正是,莫非你也学过太罡剑法也?”
张洛“太罡剑法”四字一出,便听四下一阵惊呼,那狐仙亦变了脸色,七无大蛇闻言,便缓缓松了修罗女,复钻入黑水里去了。
“哈,我把你这毛虫泼妖,你有帮手,我却没有吗?我有‘天人六衰’师叔之高徒相助,你却又能奈我何?”
“啊也!原来我那师父真是个难相与的也!向日与我所言,或许真未必为假也……”
那天师闻言思忖半晌,遂不解问道:“甚是天人六衰也?”
那修罗女闻言不禁笑道:“你可知天人寿数将终之际,有五种征兆,一曰衣服垢秽、二曰头上华萎、三曰腋下流汗、四曰身体臭秽、五曰不乐本座,而那四处征战之天人之间,于此五衰之兆外,尚有一衰,即‘阵遇淳罡’也,我问你,尊师大名,可是唤作袁淳罡的?”
张洛闻言大惊,半晌方才点头道:“我师父是叫袁淳罡……可……”
那修罗女还未等张洛说完,便忙对那狐仙道:“你既说在玉门师尊座下修行,怎会不知杀生成圣之袁淳罡师叔也?单这斩狮子式,除却袁淳罡师叔及其高徒,又有哪个会用,哪个敢用也?”
那狐仙闻言,心下大疑道:“向日在师尊座下,祖母膝上时,果曾听闻万年前有位师叔以一己之身,仗剑屠杀百千万八部众之属,直逼得八部众开擂对斗,才不让南阎浮人间因八部众之争化作炼狱,因其乃杀生成圣,因果如海,故其名号及其所用剑招,皆成禁忌,传授温习,俱为严止,可这泼魔又怎会知晓?莫非是诓我也?”
那狐仙遂上下打量张洛半晌,复暗想道:“我观此少年天师冠旧衣破,断不像个内门修行之人,可真人不曾露相,那师叔之事尚且在传说之中,其徒或许是个苦行的,也未可知。”
那狐仙受了重伤,本就难支,正欲不管不顾,尽数打杀了,却又犹豫不定道:“若那少年天师真乃同门师叔之徒,贸然行动,一来恐伤同门和气,二来也未必赌斗得过,我今番身负重伤,一个阿修罗尚且难支,更怎得奈何一杀生成圣也?若那少年天师没有本事,到底也属同门之人,我等八部众之争斗,生生不息,本是常事,可妖仙若伤了仙人行者,便是犯了师门严规,我便要被当作个不知规矩的畜牲,莫说严罚,就是打杀了,也只是合该也……”
正自思忖间,却听闻那修罗女躲在张洛身后大喊到:“快去杀了那泼妖也!”
那狐仙登时大骇,便只顾保命,奋起余力,一挥衣袖,撒出几只纸鸢,落地便悉数化为巨身妖魔,獠牙巨口,骇人万状,或执利钩,或擎巨斧,或掣锁链,缓缓向二人逼近,那天师本欲再奋血勇,却觉周身上下,泄气般脱力,手软骨麻,堪堪攥住宝剑,虽无退路,犹奋身上前护住修罗女,两股战战,冷汗涔涔。
那几只妖魔覆身上前,正欲加害之时,便见一柄阔身精金破海双头刀轰地自黑水中飞出,旋转着拦腰斩向妖魔,便见那几只妖魔登时复化作纸鸢,拦腰分半,飘然落地。张洛大喜,又见一股水龙卷自黑水中腾起,直把那晌晴白日艳阳天,漫遮作黑云覆压,又闻暗雷滚滚,轰隆隆自云中穿行,青电疾驰,咔嚓一声,直击得青火骤起,呼啦啦卷藉咆啸。
但见那水龙卷愈聚愈大,直有两三丈宽粗,便见一人身长发,龙角龙尾,鹰足兽爪,于那水龙卷中若隐若现,一伸手,便把那双头金刀拿住,又见那人立刀腾滞,半晌方听一阵低吟自龙卷中传出。
“此乃龙吟也!敖风大哥,莫非是你化了龙了?”
那人闻言,不禁大笑道:“正是正是,还是我兄弟机敏,我刚合了父王龙骨,便觉你遭了难,故来搭救也!”
那狐仙一听“敖风”之名,便奋声叫到:“敖风殿下,你父之死,正是拜阿修罗众旧伤所赐也!那阿修罗众来我处无端搅闹,如今已被我狐火所伤,殿下可趁机一雪父仇也!”
“你休乱言,你那狐火不过雕虫小技,能奈我何?”
“汝之手脚,想来已行动艰难也,你那辟火袍可御火烧暴灼,却不抵不过我苍狐火之寒,莫要装腔作势也!”
张洛闻听此言,便忙去护持修罗女,刚触手脚,便觉一阵冰凉,但见那修罗女手足俱僵,行动木然,张洛大惊,便忙搂住修罗女,急与敖风道:
“大哥且慢!此女乃是我之亲近,万望大哥高抬贵手也!”
那龙子闻言,半晌缓缓道:“我弟莫惊,若无我弟护持,我亦不欲行加害之事也,我那父王在时,每每见疑见冷,继母虐待之时,亦不见其护持,我父虽死,哀思已至,况且八部众之争斗,虽在个体间你死我活,总还是维持着一团不冷不热的和气,宁因旧怨,而绝修好之机也?”
一席语毕,便听那龙子凛然道:“修罗女,你此番若回欲界海,请答姬妲罗睺尊者,我若为龙族之主,不欲再与阿修罗众横生事端,还请汝辈亦好自为之也。”
那修罗女闻言点头道:“殿下所言,我俱会答与我师相知,只是我等与九尾玄狐前怨已深,若殿下有意结好,可助我诛杀此辈。”
敖风闻言叹道:“仙子,我等八部众争斗日久,宜早止干戈,妄行杀戮,便只更添宿怨也。”
那龙子一言既出,却见那二人更不相听,虽失争斗之力,一言一语,亦蕴攻伐之意,那龙子长叹一声,便同张洛道:
“兄弟,想我等龙族,本非凡人所绘所雕之相,只是飞腾之时,云从水绕,故谬作形象也,待我显出原身,恐骇着兄弟,故今番只在水幕之中与你相见,你可速速离去,莫要让二人再起争斗也,待我身骨牢合,便与兄弟相见。”
张洛闻言谢道:“今番多谢大哥,我等这便离去,只是要向讨几味治狐火的狐丸,不知……”
那狐仙闻言便自衣下解一荷包,抛与张洛道:“你若不怕药不除病,我这丸子倒是不药人的,若药力不足,多吃几味便是。”
那天师闻言称谢,便担起修罗女往出鬼市方向走去,那殿下见张洛一行走远,便同那狐仙道:“你与阿修罗众争斗,我本不该管,只是你要伤了我兄弟,我便绝不相饶。”
那龙子一席语毕,便隐形于那水幕之中,半晌便见那水幕愈浓,直冲天际,不知有何庞然大物自水中溯流而上,但见鬼市各处,俱有龙卷自水面腾跃而上,倒灌天河,唤作龙吸水者,便是此间光景。
那龙吸水自是持续一天一夜,待到天晴日亮,便见那鬼市水面退下大半,虽有乌舟搁浅,却不见了老鼋,水面粼粼,却可直视其底,但见水面下断壁残垣,圮墙折柱,碎瓦破罐,蚀石锈铁,更夹杂森然白骨,其间脊梁若屋梁,肋骨似细柱者,庞然兀立,虽不见其首骨,亦要为之骇然称奇,闭市之际,一众猫精狐灵,捞扫整饬,自不必题。
却说那天师担着修罗女离了鬼市,正思去处,便想起前番画皮妖獾公子所遗之处,便带娇娘奔那精阁雅舍而去,安顿修罗女毕,便不住身地执帚整饬,捧盆洒扫,去了满屋晦气,又去城外采了些应时的香花,摘了些到季的果子,满屋清香,沁人心脾。待到忙停,不觉已是日落之时。
那娇娘虽未被狐火所灼,却被侵体寒气所冻,四肢僵冷,尚不能自由行动。那少年给修罗女裹紧棉被,复喂修罗女吃了几个狐丸,又以母鸡,木耳,蘑菇,辅茱萸,生姜,熬了一大锅暖汤,张洛自己喝一口,便喂那修罗女喝一口,那修罗女食量颇大,张洛只喝了半碗汤,余下鸡肉干食,一并与那修罗女吃了,晚餐罢,便见那修罗女小声道:
“你便是再煮三锅鸡汤与我,我也是吃不饱的,你个大笨蛋,不知道先顾自己吃饱,倒都与我了……”
张洛闻言,只是一笑置之,便又听那修罗女脸红柔声道:“谢谢你……”
那少年闻言不语,只是挑起灯,一面自荷包里拿出一粒狐丸,一面碾碎仔细观察,复又掏出纸笔,刷刷点点。那修罗女见张洛不搭话,便嘟唇不快道:“你平日里嘴巴伶俐,怎得倒与我装聋作哑也?”
张洛闻言笑道:“我怕这一荷包狐丸不够吃,便想着研究一下,你可先休息,且容我弄清究竟。”
那修罗女闻言,莫名气道:“那狐狸猾得很,配置狐丸,方法奥妙,便是让你研究三百年,也弄不出究竟也。”
“弄不出便弄不出吧,尽力就好。”张洛闻言,倒不与修罗女争辩,只是自顾自将那碎狐丸抛在水里,一面摇,一面仔细查看。修罗女望着张洛背影,心下竟莫名一阵慌乱,便有些气愤道:
“我要睡觉了,你莫要趁我睡觉时占我便宜也。”
却见那少年不回头,只是略略颔首,那修罗女便闷哼一声,吃力转过身去。那修罗女本是宽心自在之人,今日却不知怎的,闭上眼,久久却睡不着,直把颗初通混沌之心,跳动得愈发勾撩人了。
“哎!你莫要占我便宜,当心我打你。”
那修罗女心下发虚,不觉又重复说了句,却听那少年柔声道:“知了,你早些睡吧。”
那修罗女此刻没来由地心烦意乱,哪里睡得着?白甚的天便黑了?没来由地让人心烦,于是便复翻过身去,同张洛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。
“你见过两个冠子自头当间分开的鸡吗?”
“未曾,倒见过两年半余出栏的鸡,都是黑脚灰冠子的。”
“那……你喜欢吃鸡肉吗?”
“我自幼混迹市井,什么肉都喜欢吃。”
“我自幼便随师父四处征战,对了,袁淳罡师叔真是你师父吗?我小时候见过他。”
“或许是同名同姓吧。”
“哦……对了,你今年多大?”
“不曾记得,或许十岁,或许十六岁,或许二十岁,或许三十来岁,我师父是个嗜酒的,吃不准我的生辰。”
“我今年正好二十岁,但不是你们南阎浮年,我们那儿一年是你们一百年,你猜猜我多大……”
“你怎么不说话?是不是嫌我老了?”
“你看着比我年少……”
“切,我要睡觉了……”
那修罗女把被子一裹,闭眼静躺了半晌,复又道:
“你喜欢什么花?”
“能结果子的花都喜欢,我喜欢吃果子。”
“我看你近来得了把宝剑,你喜不喜欢?”
“这是我大哥送我的。”
“哎……我把我师父送我的宝剑丢在鬼市了。”
“我在鬼市有相熟的,定给你找回来便是了。”
“其实那把宝剑也不是大事,你别因为小事去冒险。”
“多谢……”
那修罗女猛地坐起,急急道:“哎,那你到底喜不喜欢……”话说一半,便见张洛猛然回头,正与自己对视,便突地红着脸扑在枕头上。
“你要说什么?”
“没……没……没……”
那修罗女趴了半晌,竟觉手脚渐渐能活动开来,却只悠悠说道:“我让那狐火冻僵了身子,活……活……活动不了,你……你……你千万别来占我便宜。”
“唉……仙子放心,我虽浪荡,断不是个乘人之危的,你若担心,我这便走,狐丸和屋子钥匙我都放在桌上了,你可暂在此修养。”
那修罗女见张洛起身欲走,便忙阻到:“我仇家蛮多的,你不在,我……我……我没法保得自己周全。”
“那我在门外候着便是。”
那修罗女闻言,可怜巴巴道:“我冷。”
张洛大惊,颤声到:“哦……那我给你生个火炕吧……”
“你能不能抱着我,就像那天……”修罗女脸腾地一红,半晌复道:“你是个金精真元的好体格,抱……抱……抱住我,我……我……我就好的快。”
那修罗女一语毕,便咬唇不语,只睁大眼睛盯盯看着张洛,万般可怜之状,引得那少年不由得心疼起来,愣了半晌,方才点了点头,撩被入褥,轻轻贴住修罗女后背,缓舒双臂,轻轻环住修罗女。
“你怎么不从那面抱?”
“我怕你看了我心烦。”
“我……我……我确实讨厌你,泼贼,坏蛋。”
那修罗女说完便猛地咬住嘴唇,半晌复道:
“你等凡人身虽软弱,撒起谎倒脸不红心不跳,就连磕巴都不磕巴一下。”
“阿修罗众不说谎吗?”
“不……不……不说,一说谎,嘴唇就发抖,话的第一个字就说得磕巴,所以,我……我……我们从来不说谎”
“那与你等阿修罗众相处,倒还算省心。”
那少年叹了口气,却又听修罗女悠悠道:“我的法力尽数用来维护法身,所以用不了念力了,要不然,那臭狐狸今天就……”
“你那时就已经很好看了。”张洛似乎有些心不在焉,不觉有些出神。
“哪时?”那修罗女竟突地激动道。
“第一次遇见你,第二次……都挺好看的。”
修罗女闻言吐舌笑道:“呕……没想到你喜欢尼姑。”
“只是那是见了你胴体,就觉得挺好看的。”
那修罗女闻言笑骂道:“切,色鬼。”
“对了,你那时怎么说你是‘黑里欢’的教众?”张洛似乎想到些什么,便问那修罗女道。
“我师父便是被艳香鱼水派的教众使九华琉璃盏击伤的,我此番来阎浮界,一是来为师父寻狐丸治伤,二是向那艳香鱼水派复仇,故假充教众,暗中调查,不想自欲界海到阎浮界之际突遭天人发难,以天人五种神通本领,唤作‘天人五劫’之力所伤,故到了阎浮界始,便四处采阴补阳,那日里见梁氏阴精旺盛,更兼貌美,便欲拐她到八部寺里……那个……没成想遇了你这个泼贼,伤我身子,占我处子,坏蛋……”
那修罗女一语毕,便下意识搂住张洛胳膊,复又道:
“我在‘艳香鱼水派’的分坛里,时常听说鬼市与雉舟赌坊之事,那雉舟之主,乃是涂山玉之后代,那涂山玉所用法宝,正是伤了我师父的九华琉璃盏,我觉此事蹊跷,便去那里打探,及至与那狐狸起了争端,方才知那狐狸非是黑里欢里伤了我师父的那人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“那狐狸法力虽强,若说伤我师父,却差得远了些,不过我那时砸了那狐狸的场子,再去说和,也是骑虎难下了。”
“你也太过冲动些了。”张洛叹了口气,复安慰那修罗女道:“如今你可安心养伤,今后处事,万要多思量思量。”
“你这泼贼,倒轮得到你教训起我来了,若不是你会斩狮子式,我便也把你当做破烂道人了。”
那修罗女一阵娇嗔,便把身子往张洛身上挨了挨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老实点,不可因前事便轻贱了我。”
那张洛闻言,便俯身在修罗女耳边轻声道:“知道了,奥妙计都仙子。”
那修罗女闻言一抖,直把身子都颤软了,双眼虽闭,心下却愈发醒,夜遂念深,意随月动,身边躺着个搂抱自己的好男人,心动之际,便是铁石也要崩出水来。那修罗女止不住胡思乱想,心下又羞又喜,挨至月上柳梢,便在心上暗自盘算道:
“别看他现在老实,若真与我毛手毛脚地占起便宜,我便要试一试他的本事,若真是袁师叔高徒,便把身子彻底许了他,那日错入了穴,便不冤枉也。”
念及此,那修罗女便觉心梢跳动,如揣脱兔。那阿修罗众终日纷争,男女之间,更不曾体验情爱之事,生殖之时,便也只是出于本性而已。那阿修罗女正自按捺,不觉间便见月上中天,心键意熬,万难承受,便自动了动身子,一面把那少年搭在身脖颈的手儿纳在胸前,一面在心中暗恼到:
“这泼贼那日里如何浪荡,怎的此番倒装作君子来也?那日里明明是我扯断了赤姻丝,他方才入了我的本穴,由此说来,他便真能脱下我腰间的赤姻丝,便是我的郎了,他若真是我命中之人,便是早就注定了的,如此,我便也不必试他也。”
那修罗女心下焦灼,竟与自己较起劲来,本穴天穴,一起麻痒起来,水儿汩汩,黏腻腻淌出粉蚌,那张洛不动,修罗女倒先动了心,身子也一发遭挨不住,火煎虫咬一般,倒把四肢捂得炽热,自如行动起来,直到月儿偏西,便见那修罗女一面把一轮肥臀挨到那少年胯下,一面伸手将腰间赤姻丝解了下来,半晌见那少年仍不动,便在心下暗求道:
“我的好郎君,你不要我,我便想要你也,我自下生,也只与女人欢合过,如此渴个男人,倒在头一回,如此,你便真是我的郎了,郎呀郎,我面皮薄,不好去求你,但请你行行好,自把你那坏东西,啊不,把那宝贝儿揎将进来,与我解解渴便是也……”
那修罗女煎熬得紧,不知不觉便睡了去,待到醒时,只见天光大亮,那赤姻丝不知怎的竟又系回腰上,竟还挽了个结儿,桌边锅里,一锅鸡汤尚滚着泡儿,香气四溢,飘满小屋,那桌上放了纸信,修罗女忙抓起信,但见那信上写道:
前番蒙仙子照料,不胜感激,但请仙子在此权且休养,在下繁务在身,先行一步,愿各自安好。
那修罗女见信,愣了半晌,那鸡汤煮好,火堆已息。修罗女自那锅中捞起食物,一味未罢,竟自眼里流出泪来。
却说那张洛别过修罗女,竟自欲往何方?那龙子敖风自鬼市中化龙而飞,又将在何时与张洛相见?那修罗女动了心,又将与那不搞而别的心上人作何理会?那“天人六衰”之袁淳罡,是否就是嗜酒的袁老道?欲知后事如何,且待下回分解。